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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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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地海奇风》    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赤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身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欲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欲望。」

赤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赤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赤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赤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

赤杨知道这是太古语,却不明白意思。

赤杨看着表情严肃的黑曜,他只说:「好吧,希望一切终能真相大白,而且要尽快。」

「在存有真实的山丘上。」塞波说。

「很高兴你也会在那里。对了,赤杨每夜都受召唤到边界,因此想寻求解脱,我告诉赤杨,你或许知道该如何帮忙。」

「你愿意接受帕恩巫术碰触吗?」塞波问赤杨,略带嘲讽,眼神明亮,如黑玉锐利。

赤杨口干舌燥:「师傅,我家乡俗语说,溺水的人不问绳价,如果你能让我远离那里,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谢,虽然这跟如此恩赐相较,微不足道。」

黑曜带着浅淡、有趣、毫无责难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杨。

塞波毫无笑意:「在我这行,鲜少获致感谢,我会为此尽力付出。赤杨大爷,我想我能帮助你,但我必须说,绳子所费不赀。」

赤杨低下头。

「你是在梦中,而非凭自己的意志去到边界,是吗?」

「我如此相信。」

「说得好。」塞波敏锐的眼光赞许赤杨,「谁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梦中去到那里,我可以让你远离梦境……暂时。但如方才所说,你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赤杨投以询问眼光。

「你的力量。」

赤杨一开始还不了解,接着问:「你是指我的天赋?我的技艺?」

塞波点点头。

「我只是个修补师。」半晌后,赤杨说,「这不算放弃伟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抗议,但一看赤杨,便未开口。

「那是你的生计。」塞波道。

「曾经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许在必须发生的事发生后,天赋会重回你身上,我无法承诺,但会尽量归还自你身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们在黑夜中行走,进入陌生领域,白昼来临时,我们可能知道身在何处,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这代价让你脱离梦境,你会感谢我吗?」

「我会。」赤杨说,「我的天赋能带来的小利,与无知造成的伤害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让我免受时时感受的恐惧、害怕会造成的恐惧,我这一辈子都感谢你。」

塞波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听说,道恩竖琴从不走调。」他看向黑曜,问:「柔克不反对吗?」语气再次回到先前温和的嘲讽。

黑曜摇摇头,神情十分严肃。

「我们该去奥伦洞穴。若你愿意,今晚就去。」

「为什么是那里?」黑曜问。

「因为能帮助赤杨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奥伦是圣地,充满力量,虽然黑弗诺人民已忘却这点,只懂得玷污那里。」

随塞波下楼前,黑曜找到机会与赤杨私下交谈。「赤杨,你不必进行这事,我原以为能信任塞波,但现在可不确定了。」

「我信任他。」赤杨说,理解黑曜的疑虑。他说会不计代价甩脱可能铸成大错、无可弥补的恐惧,字字认真。每次被吸入梦中,去到石墙前,他便感觉某种东西正试图透过自己进入世界,只要听从亡者呼唤,它就会进入,而随着一次次听到亡者,他愈渐虚弱,愈难抵抗呼唤。

炎热午后,三人穿过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边乡间,粗犷崎岖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达富庶岛屿的贫瘠地带:山脊间沼泽密布,多岩山背上仅有零星耕地,此处城墙十分古老,以运自山上未经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无住宅,仅有几座农庄。

三人沿崎岖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着山巅朝东走向更高山峦。在山顶,他们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雾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错纵横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缝隙,横挡路中,一道约二十几呎宽的黑裂口。

仿佛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断,此后再未愈合。西下阳光流泄在洞口周围,点亮不远处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缝以南,有座鞣革厂。皮革匠将废料带来山上,随意倾倒在裂缝中,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弥漫腐烂与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边缘时,洞穴深处涌出另一股气味,冰冷、鲜明,充满大地气息,令赤杨却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师大叹,带着奇特神情环顾周围垃圾与下方鞣革厂屋顶,一会儿后,以惯常的柔和语调对赤杨说:「帕恩最古老的地图显示,此处正是称为奥伦的洞穴,或缝隙,在地图上也叫帕欧之唇。人类刚从西方来到此处时,它会对这里的人说话,很久以前。人已改变,但它一如过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处放下重担。」

「我该怎么做?」赤杨问。

塞波领着他走到地面裂沟逐渐合拢为狭隙的南端,叫赤杨趴躺,直视身下无尽延伸的深层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说,「你只需这么做。即使天摇地动,也要攀牢。」

赤杨趴在地上,直视石墙缝隙。趴低时,可以感觉岩石戳压胸膛及腰臀,听塞波开始以高亢声音念诵创生语,感受阳光温暖照耀双肩,闻到鞣革厂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间从深处喷出一股令他无法呼吸、头晕目眩的空虚鲜明气味,大地在身下移动,摇晃震动,他紧攀,听见高亢声音唱诵,吸入大地气息。黑暗升起,虏获住他,他失去阳光。

回神时,太阳已西沉,变成挂在海湾西岸上空迷雾的红球。他看见塞波在不远处坐着,疲惫寂寥,黑色影子长长延伸在石头修长的投影间。

「你醒了。」黑曜说。

赤杨发现自己正仰躺,头靠在黑曜膝上,有块石头刺压背脊。他晕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杨一能行走,二人便出发下山,尚得赶路数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显然无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时,天已全黑,塞波道别,在隔壁酒馆投射出的灯光中,探索赤杨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说,依然不开心。

「我为此感谢你。」赤杨道,照英拉德岛习俗伸出右手。一会儿后,塞波伸出手相碰,随即告辞。

赤杨累得连腿都动不了,洞穴空气的鲜奇味道依然流连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轻飘、茫然、空虚。回到王宫时,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说无大碍,只需休息。

进入房间,小拖脚步轻盈、尾巴摇摆地前来迎接。「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赤杨弯下腰抚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泪涌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猫随同跳上,蜷窝在肩,一面呼噜呼噜作响。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没有能记起的梦境,没有呼唤真名的声音,没有长满枯草的山丘,没有昏暗石墙。什么都没有。

※※※※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宫中花园,心情沉重焦虑。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岛、巫师之岛(该死的术士,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以卡耳格语说)。在柔克能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边,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亲爱的男人身边。

她疏远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礼、和善,却拒绝软化。

恬娜在最后一季的玫瑰间漫步,心想:男人就这么害怕女人!不怕单独一个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谈、工作,声援彼此的女人们。男人只看到计策、阴谋、束缚、陷阱的铺设。

男人当然是对的。身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这一代;女人编织男人视为铁链的连结、视为束缚的联系。若黎白南坚持必须完全独立、不受约束,才不算无足轻重,那恬娜与赛瑟菈奇确是一伙,随时准备背叛他;若他认为自己只是空气与火焰,没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属于土地的,是她的瑟鲁、前来共处一段时日的有翼灵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将会离开。火里来,火里去。

还有伊芮安。恬哈弩将与她一同离开,那灿烂猛烈的生物,与该扫的老房子、该照顾的老头子有何关连?伊芮安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事?对身为龙的她而言,人选择肩负责任、结婚、生子或背负大地重担,能算得上什么?

恬娜看见自己,在一群肩负高远超凡命运的人之中,孤独、无用,因而完全屈服于想家的念头。不仅想念弓忒。为何自己不该支持赛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是大地的女子,不会拍动炙热双翼飞去,还会说自己的母语!自己尽责地教导公主赫语,欣喜于她学习的进度,但至今才发现,真正的欣喜在于能与她说卡耳格语,所听所说的字词,盛满自己失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