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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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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书籍名:《无爱记》    作者:小意


嗯,她也喜欢柳树。四月伸出手来放在车窗前的阳光下细细地看,你看,在阳光下,人的肌肤是透明的,粉红的,像小老鼠一样娇嫩。对吗?

我不知道。维罗喜欢百合?百合代表什么?我不太懂花语。

百合代表纯洁吧。四月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端详自己透明的手指,等会儿我陪你去买一束,送给她。她一定会高兴的。

呵。他简短地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这笑声勉强而且干燥,纯洁?她喜欢?她喜欢纯洁,听起来挺有意思。你喜欢什么?

我什么也不喜欢。她收起了手指,将胳膊盘在胸前,盯着前方灰白的山路。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有喜欢的东西。他突然想起了维罗的话---她不喜欢男人,她也不喜欢女人,总之,她根本就不喜欢人。突然觉得这话颇具有讽刺意味。一对有趣的矛盾。一对男女,在床上相拥,却对同一个人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看法。而他,却坚定地相信,自己是了解四月的,甚至,他对四月的了解远远甚于维罗。他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每一点滴的欢喜与心动,每一次的掩藏与警惕。

他什么都知道。正如她,也是什么都知道。

我?她笑了,颇有兴致地转过脸看他,那恐怕是因为我是个人吧,必须残留些温情。没办法,还有体温嘛。

他立时无语。车子还在飞快地往山路上冲,拐弯,拐弯。每一个消失在目光里的片段,都不会再现了。两旁高大的树木,偶尔走过的人,树枝间跳荡的松鼠,"哗哗"拍着翅膀飞过的喜鹊。他们已经挥霍了众多的风景与漫长的时光。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香甜的气息,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鸟叫,看见了小路边潺潺奔流的溪水。可是,仿佛依然一无所获,内心一片苍白。

他看看天,天色渐渐地变灰了,仿佛要阴下来,他的眼睛突然开始潮湿,却没有泪流下来。

我喜欢一个人。他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了勇气,她不是德国人,是个中国人,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她并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知道,舍弃所拥有的,很难很难。

哦。我知道。维罗会愿意的。不信,你可以问她。四月沉默了片刻,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真的,问问她吧,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毫无用处。

他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拐了最后一个弯,绕到了下山的路。火红的山花如一片妖娆的火焰熊熊燃烧,浮在漫山的绿色之上。不远处,生着青藤植物的矮墙上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翠绿的校服在风中飘扬,手中各捧着一束新鲜欲滴的红花。

四月的脸越发地苍白,她双手紧紧地交握,手足无措地茫然看着迅速倒退的风,嘴角浮起了笑意。

笑什么?车子"轰"地跃过一个黑洞洞的水坑,依然向前疾驰。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你的坏情绪陪葬值得不值得。四月的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剧烈颠簸起来,她伸手去触摸光滑的玻璃,要是裂了,就得换块新玻璃了吧。三年前,我在男朋友的店里发脾气,把他刚刚订做的十几个小鱼缸全都砸掉了。后来,他跟我说,你看,砸坏了,就再也补不好了,那些小鱼因为你的坏脾气,就丢了它们的家。有时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坚硬而又透明的玻璃会如此脆弱?反倒是那些浑浊柔软的东西更加不容易被摧残。是不是真诚和坚强其实完全没有弹性?所以不适应生存?

鱼缸里的鱼呢?他闷闷地问,放慢了车速,缓缓地溜下斜坡,你把缸砸了,鱼都死了?

没有。没有鱼。她清脆地笑出了声,鱼都在大鱼缸里养着呢,因为小鱼缸里的水温那时还没有调好。你知道,热带鱼是很娇气的,水温不合适,会大批死亡的。你关心这个问题?看不出来,你很有爱心嘛。

当然。他心轻轻一动,踩下了?车,转过脸望着她,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他说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直直地望着她,渴望看见她的反应。他似乎要忘记了一切,所有的障碍与困扰。惟一的愿望,就是直接告诉她,省略一切逃避的过程。

他只知道面前坐着一个全身着黑衣黑裤的冷漠女子,她的面容如她窗口粉嫩的花朵一样柔淡,泛着清涩的香气。

他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带她回家。扔掉所有的顾虑。

她沉默。然后轻轻地笑出了声。她伸出细嫩的小手抚摸他的眉毛,他的头发。他的心跳动得如此剧烈,他觉得他几乎被她柔和的动作震碎了五脏六腑,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她却摇摇头,靠近他的耳畔,他痒痒地感觉到她的呼吸。然后,她说,记住买束百合花吧,维罗喜欢。

她推开门下车去了。他坐在车里,想告诉她,有些关系与爱情无关,但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黑色的影子孤独地走在丛林中,一点点缩小,缩成了一个跳跃的黑点,在红色的火焰间起起浮浮,仿佛脆弱到了被烧得焦糊。

她独自行走。拒绝了他伸出的手。

他颓然趴在方向盘上。丧失了方向。眼睛潮湿。却没有眼泪。看见火焰不停地在她四周燃烧。燃烧。

四十二另一只来自酒吧的猫

【四月】:回到以往。逃离背叛的痛苦。---四月的日记

璀的鱼馆宛如幽深明亮的海洋。四月走在其中,看着身边透明的玻璃后面,灿烂的热带鱼宛如一朵朵细小而明媚的花儿在身边飘浮、怒放。它们轻轻地摆动着尾巴,渐渐地向上升腾,隐没在翠绿色巨大的水草间,俏皮地吐着泡泡。

拾阶而上。渐渐走廊变得宽阔起来,一朵朵细如指甲的花儿也游离远了,仿佛她窗口的花瓣,一朵朵地剥落,轻轻地下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生命的种种游走。都毫无声息。头顶的玻璃天窗还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滑下,绽放,渲开,流淌,融化进接近无限的透明之中。这一切,一气呵成,她的眼睛甚至来不及反应。她突然感觉到脚下有种触动。熟悉的触动。

她还记得这种感觉,在并不遥远的几个月前,一只来自酒吧的猫,也曾这样毛茸茸的,怯懦且执着地摩擦她的脚踝和小腿。她低下头来,突兀地觉得时间倒转,片刻的定格再次重复。

她熟悉它。还是一只小小的黑猫,它蹲在她的腿侧,用自己的颈子轻轻抚摩她,不时地还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望着她,目光平静而又警觉。

她突然想起了那幅图画。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爪子雪白如浮云,她几乎能摸透它所有细嫩的骨骼。背景的墙壁是并不滑顺的水泥,涂着混乱的色彩,挂着几幅巨大的画,画着女人的部分肢体,一幅是胳膊,那只洁白的手臂如青藤般细长,一直攀升到远处的灯塔,指尖流下些翠绿的汁液来;还有一幅是黑色的唇,奶黄的下巴,雪白的前胸,歪倒着拼凑成一张绝望而且残缺的脸。楼梯口有几条粗大的蓝色下水管道,上面挂着几只绿色嘴脸的古怪玻璃娃娃。吧台前站着那个长着妖媚的大眼睛的女招待,一头黄色的卷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修长的牛仔裤亲密地散发出暧昧的气味。破箱子堆积的舞台上,躺着正在休息的乐队成员,时不时发出激烈地狂笑和号叫。披着长发的男人四处走动,角落里坐着两个相互拥抱亲吻的年轻女子。

而这里,一切尽不相同。巨大透明的鱼缸,巨大透明的玻璃顶棚,两边都是灿烂瘦弱的热带鱼,无声无息地搅动自己生存的世界。整个世界仿佛是打翻了的油彩,在阳光下喷吐出种种无法形容的颜色,璀璨地弥漫了整个眼睛。整个世界一片安静,除了色彩的喧闹以外,高高的房顶上,明亮的阳光纷纷邀请树叶共舞,踩在玻璃上的舞步,"达达"地卷起一息息风声。

就在这里,有只小小的黑猫,酷似她以往的伴侣,伏在乌黑的瓷砖上,轻轻抚摩她的脚踝。它的姿态充满了渴望与温情。

她惊愕地蹲下来,将猫抱到怀里,摸了摸它的爪子。完好的尖锐指甲。然后又看它的胡子,苍白而坚硬。也完好。它不是啤酒,不是时光的重复。

她略微有些失望。她仍然记得,很多年以来,她常常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某时某地某人正在上演的场面是她经历过的,没有一点点新生的陌生感。她想,这世界是有前生的。前生的场景,会在后世不断地提示,却永远无法戳透记忆的掩藏,比如,她当年和璀的相识;比如,无数次与他与别人的对话;比如,父亲弥留时的那种绝望和无法深入的陌生感;比如,母亲去世后那种对生存的无限恐惧。她知道,在前生,这一切她都经历过。

但这会儿,她却清楚地知道,这两只猫,都出现在今生,看起来像是再一次对熟悉场景的演练,有些温暖和亲切的熟悉。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事件,彼此毫无关联。

正如感情与生活的关系。它们的关系,就是毫无关系。它们的重复,只是为了重复。

她失望地抱着猫,走到璀的办公室,他站在门口,叼着香烟,浑身散发着一股水藻的腥气。

她接过他的烟,吸了两口,你买的猫?

不是。是个巧合。昨天和菀到筹建的酒吧去看人家施工情况,发现舞台下面缩着一只猫。想起你,就带回来了。

哦。这样?谢谢你。她笑笑,摸摸黑猫的肚子,圆滚滚的,但不是那种坚硬的圆,而是柔软的,正如每一只健康的猫儿的腹部。猫仰起脑袋看她,舔了舔尖利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