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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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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当千万只小虫呼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做着一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冯    四

很多年,我注意着冯四这个人。

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较细微地观察牲口,我也留意活在身边的一些人,听他们说话、吵架,谈论收成和女人,偶尔不冷不热地插上两句。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这些年龄时会有很多大意思。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七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比他们更好或更差劲。活得再潦倒也不过如冯四,家徒四壁,光棍一世,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没给自己留下种子;在显贵也不过如马村长,深宅大院、牛羊马成群,走在村里昂首挺胸,老远就有人奔过去和他打招呼。  

我十四岁时羡慕过住在村头的马贵,每天早晨,我看着他乐颠颠地伴着新娘下地干活,晚上一块儿回到家里吃饭睡觉。那段时间,我整夜想着马贵和他的新娘在炕上一的一系列动作。我想,能活到马贵这份上,夜夜搂着女人睡觉真是美死了。不到三十岁我便有了一个比马贵的新娘要娇艳十倍千倍的新娘子。从按以后我就谁都不羡慕了。我觉得在这个村里,活得跟谁一样都是不坏的一生。一个人投生到黄沙梁,生活几十年,最后死掉。这是多么简单纯粹的一生。难道还会有比这更适合的活法。

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

而一村庄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  。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提示着一段历史;几头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无非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象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的一生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这个农夫肯定不是我。我只是黄沙梁的一介村人,我甚至不能把冯四和身边这一村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我也仅有一辈子,冯四的戏唱完时,我的一生也快完蛋了,谁也带不走谁的秘密。冯四和我迟早都是这片旷野上的一把尘土。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抬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作料和食物。

由此看来,我对冯四长达一生的观察可能毫无意义。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当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来时,他也慌张过,浮躁过。但他最终平静下来,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个个打发走。

现在他走了,走的不远,偶尔还听到些他的消息。我迟早也走。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观察活着的人,看看仍旧撒欢的牲口。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几个亲人…

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条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时,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强能容下我的一只脚。要是迎面走来一只野兔,我只有让到一旁,让它先过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没有。看得出,野兔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小路陷进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满了黑豆般大小的粪蛋。野兔喜欢把自己的粪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边走边撒,边跑边撒,它不会为排粪蛋这样的小事停下来,像人一样专门找个隐蔽处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见自己昨天下午撒的粪蛋还在路上新鲜地冒着热气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窝边草的野兔,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来,看见窝边青草被别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么感触。

兔的路小心地绕过一些微小东西,一棵草、一截断木、一个土块就能让它弯曲。有时兔的路从挨得很近的两棵刺草间穿过,我只好绕过去。其实我无法看见野兔的生活,它们躲到这么远,就是害怕让人看见。一旦让人看见或许就没命了。或许我的到来已经惊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没碰到,却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铃铛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无法过去,我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路伸进刺丛,在那些刺条的根部绕来绕去不见了。

往回走时,看见自己的一行大脚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觉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这条小动物的路上闲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坏。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脚印踩平。或野兔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过了几天,我专程来看了看这条路,发现上面又有了新鲜的小爪印,看来野兔没放弃它。只是我的深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觉得不好意思。

卖掉的老牛

秋收之后,父亲把家里那头老牛卖了,因为父亲越来越需要一头更强壮的耕牛。我们看着它被人牵走了。

它被卖到另一家,仍旧是耕地和拉车。我们常在土路上碰到它,只是默默望一眼,跟赶车人说几句闲话。对牛,我们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牛的一生没法和人相比。我们不知道牛老了会怎么想。这头牛跟我们生活了十几年,我们喝斥它、鞭打它,在它年轻力壮的时候,在它年迈无力的时候。我们把太多的生活负担推给了牛。即使这样,我们仍活得疲惫不堪。常常是牛拉着我们,从苦难岁月的深处,一步一步熬出来。

我们从未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过牛。夜晚它拴在屋后的破牛棚里好像是邻居。其实,它跟停在院子里的笨重牛车一样,仅仅是工具。我们喂养它,希望它膘肥体壮,就像希望五谷丰收。牛也是粮食。

一个黄昏,父亲和牛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夕阳照在他们落满尘土的身上,我忽然发现,牛和父亲一样,饱经风霜。

我们同样不知道父亲老了又是怎么想的,他卖掉那头牛,或许是不忍宰杀的缘故,也可能他想到了自己。

  一条土路

每个村庄都用一条土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

每个村庄都很孤独。

他们把路走成这个样子,他们想咋走就咋走。咋走也走不到哪里。人的去处也是一只鸡、一条驴、一头山羊的去处。这条土路上没有先行者,谁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谁也走不到最后。

磨掉多少代生灵路上才能起一层薄薄的烫土。你我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生命像根没咋用便短得抓不住的铅笔。这些总能走到头的土路,让人的一辈子变得多么狭促而具体。

走上这条路你就马上明白--你来到一个地方了。这些地方在一辈子里等着,你来不来它都不会在乎的。

一个早晨你看见路旁的树绿了,一个早晨叶子黄落。又一个早晨你没有抬头--你感到季节的分量了。

人四处奔走时季节经过了村庄。

季节不是从路上来的。

路上的生灵总想等来季节。

这条路就这般犹犹豫豫,九曲回肠,走到头还觉得远着呢。这条路永远不会伸直。一旦伸直路会在目的地之外长出一截子。这截子是无处交待的。

谁也不能取消一段路。谁也不能把一条路上的生灵赶上另一条路。

这些远离大道的乡村小路形成另一种走势。

这些目的明确的路,使人的空茫一生变得有理可依。他看到更加真实的,离得不远的一些去处,日复一日消磨着人的远足。

这些路的归宿或许让你失望呢。

它们通向牛圈、马棚、独门孤院的一户人家、一块地、一坑水、一片麦场、一圈简陋茅厕……

--这些枝枝杈杈的土路结出不属于其他人的果实。要是通到了别处肯定会让更多生灵失望呢。

住多久才算是家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

我庆幸自己竟然活得比一幢房子更长久。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