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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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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他先放下一只手,摸了摸那条平躺在地的断腿,接着用另一只手扶着墙,很吃力地站起来。

我始终没看清他的脸,他低垂着头,像在看着他那条拖拉在地上的断腿,又像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在我多少次的回想中他是个没头的人,我想不出他那颗头的形状,他的脸深埋着,头发溶在夜色中,肩膀之上是一片黑黑的夜空。

他站稳后也没抬头看一眼,便径直朝豁口处走过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随着身体一倾一斜,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我像被钉在那里,伸开的胳膊一只也放不下来,也无法转动身体。我恐惧万分地看着偷苞谷的贼一瘸一拐走过来,想喊叫,却叫不出声。眼看就走到跟前了,我突然像从什么力量中摆脱出来,一转身,拔腿飞跑起来。跑了一阵才意识到,两只胳膊还直伸着忘了放下来。

我发现自己跑进一条幽暗的巷子里,两旁是一幢一幢的黑房子,一点灯光没有。我认出这不是我们家住的那条巷子。我刚才一着急把方向跑反了,我回过头想往另一个巷子跑,突然看见偷苞谷的贼已经追上来,离我很近了。他依旧埋着头,身子一倾一斜的样子更加吓人。

"偷苞谷的贼跑了。""偷苞谷的贼跑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是我喊出的声音。我边跑边喊。那个夜晚人们睡得特别早也特别死,我喊了那么多遍,嗓子都哑了,没喊醒一个人。连一条狗都没叫醒。

偷苞谷的贼似乎加快了步子,我听见他一只脚捣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有力。我跑几步便回头看一眼,每次都觉得他更近了。

至今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仓皇跑过的那些人家的房子:陈元家的房子、张天家的房子、胡学义家的房子……白天我多少次经过这些房子,门口蹲着人,墙根卧着狗和牲畜。我无所事事地走着,边玩边走,不时伸手折一根路边的柳树条,抬脚踢一下路上的土块和驴粪蛋。我认识每一户人家的大人和孩子,熟悉每个院子的每一间房子。他们也都知道我是刘家老二。有时我被陈元家方头喊住,在他家院子里玩一上午。有时在胡学义家墙根蹲一下午,和胡小梅玩抓石子。胡小梅的手指细长细长,她能一手背接住七个石子。我玩不过她,却喜欢跟她玩。她家黑狗也认识我,见了我便亲热地跑过来,让我摸它的脊背和脖子。夜里这些人家全不一样了。我似乎错跑到另一个村庄,所有的门紧闭,窗户黑洞洞的。奔跑中我还急促地敲了丁树和李一棵家的门,一点回应没有。眼看我要跑出村子了,剩下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我已经看见村边那片黑森森的苞谷地,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去。过了苞谷地再过一个沙沟,就是闸板口村了。偷苞谷的贼好像是闸板口村的。

我又急又害怕,再跑下去,我就被偷苞谷的贼追赶着跑进苞谷地,跑过那个沙沟,一直跑到闸板口村了。

就在这时月亮钻进云里去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像暗了下去。我一扭身,躲到路旁一垛柴禾后面。

这垛柴禾全是红柳,枝条不规则地乱扎着。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阵干炸炸的响声,我想偷苞谷的贼一定听见了。

我猫着腰,屏住气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偷苞谷的贼从柴垛旁过去。他过去的时候,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浇了盆凉水一样,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想他会转到柴垛后面找我,却没有。他几乎没停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钻进那片苞谷地里不见了。

我直起身,村子里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到处是开门声、说话声。

"出啥事了。刚才谁在喊。""好像是个孩子。"我听见许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询问,突然又害怕起来,不敢过去跟他们说话。我蹲在柴垛后面,一直等他们回到屋子,灯一家一家灭尽。

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家里躲得没趣,想出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村子里不停地刮着风,人都像被风吹乱的影子,这儿那儿,破破碎碎的。不知怎么了,那年秋天,我记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动起来。

我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人理我。人们都忙着什么事,往东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开,越离越远,回来又出去,没有一点秩序,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像一场没做好的梦,乱乱的。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一头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着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吆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或许许多事情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那垛柴禾是胡望家的。我那时还不明白胡望为啥要把一车柴禾卸在路边。他家的房子离路有一百多米远。除非不想要的东西,才敢放在路边。这个村里有些爱占便宜的大人,我就碰到好几个。他们走到柴垛边身不由己地停住,上上下下瞅半天。

"嗯,这根能做鞭杆呢。""这是根好叉刺。"说着顺手拽了去。其实,他们哪家的院子都有成垛的红柳,哪根都能当鞭杆做叉刺。他们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村里的男人们大都有不空手回家的习惯。出去放羊也好、锄草也罢,回来时总要捎带些东西。一捆草、半截树根,还是几个红柳条,家产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别小看一根红柳条,做饭时往炉灶里多塞一根,锅里的汤面就会立马"咕嘟"起来。(奇)爱占小便宜(书)的人总能及时(网)享受到小便宜的好处,同样一碗汤面,端在手里,一想到其中几个面条是白用别人家的柴禾煮熟的,味道就会立马变得美滋滋,少放盐也觉不出。

胡望也是极小心小气的人,他为啥把柴堆在路边让人随便乱拿白占便宜呢。十几年后我二十多岁快离开村子时才明白过来,胡望是多么有远见和心计的人啊。多少年前我还啥事不懂的时候,他便已经谋划着占这块靠路边的好地。尽管那时他根本没能力打个围墙把它圈起来。但他把一车柴禾卸在了这里。事实也证实了这堆柴禾的用处。后来张天家大儿子娶媳妇,想在路边这块地上盖房子,就被胡望挡住了。

他早年卸在路边剩下半垛已经发灰的柴禾,使这块地永远成了他的。

只是胡望占着这块地,到老也没在上面起半堵墙。他的两个儿子,没长大便东一个西一个跑掉了。说是做买卖去了,却从没给家里寄回一分钱。胡望守着这块地,一年年地巴望哪个儿子挣笔钱回来,盖一院新房子。胡望没望来这一天。他在我离开村子的前一年死掉了。

那堆剩下一半的红柳柴,在胡望去世前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被一个赶车的过路人点着烤火了。火烧得很旺,把半个村子都映红了。村里许多人爬在窗台上看见了这堆火。胡望没有看见,他的房子离柴堆太远。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扫雪,看见垛柴的地方剩下一片黑灰。

不知胡望再想过其他计谋没有。那堆灰却再不会为他证明什么。雪一消,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烧掉成灰的东西人可以不认帐,不理识。只是它还应该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又没着火。再说,梦才不管那些东西是否还在村里,那些人是否还在人世。

那垛柴禾早在它还没被烧掉、甚至没被太阳晒得发灰那时起,就从我的梦中消失了。那时我像一堵墙的影子一样正一点点地长大。许许多多的梦纠缠在一起,不光这一个。每天每夜,都发生一些事,我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