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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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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这种痛像一枚尖尖的针,深深地陷进一生的肉里,无痕无迹的,想说,也说不出名姓。而亮程说出来了,这是让人欣慰的。亮程的细节里还有一个门楼:父亲修好了大院之后,任重道远地把修门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很小,他以他那很小的年龄自以为修了一个很大的门了,以后一看,门还是太小了,这小院门一直影响着他和成长。成年后的他为自己的院子修了个很大的门,院门修好后他特意把父亲接来,他想让父亲看看这个院门够不够大,可是这时候,门在父亲生命中已变成另一种东西了--这门,已和他无关。

英国小说家、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说,卡夫卡是给当代人指引痛苦的人。亮程展开他的村庄和他关于村庄的思考似乎要立志为我们这个时代指引"无知":我们对他的村庄的历史一无所知,永远不知道这堵墙是谁垒的,那条渠是谁挖的;不知道亮程屋顶上那片天气,那窝子空气,怎么被他吸着吸着,就有了他的气味和温度,从此变成他在一个地方长久住下去的理由。就是好不容易认识些驴狗马的,亮程却又说,狗对自己的忠诚和怀疑与年俱增,它化一辈子时间都弄不清岁月变幻和喜怒哀乐中哪一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主人;而卑微的驴也许正给人的世界一个参照,好让人在驴背上看世界,也好让世界从驴跨下看你;马自然还要高贵些,尽管骑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了亮程的村庄,但马的存在肯定有它的意义的,马从来就不属于谁。而人却也有人的办法:吃马--"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亮程还说: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那"丰收"这类我们所习惯了的好事在亮程那里也变成了对人某种意义上的掠夺:(他们憧憬着丰收)"剩下的岁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往往是今年的收成还没吃上几口,另一年更大的丰收却又接踵而来,排着大队往家里涌。人们忙于丰收忙于喜庆,忙得连一顿好饭都顾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余地地完蛋了"。这种异乎寻常的叙述让我们感到智慧,新奇好玩还有荒谬。亮程是把镜头拉得很长去看的,是在别人匆匆忙忙往前赶时以往回走的方式看的,此时此刻的一切意味深长和惊心动魄便显出了它的渺小和细致,显示出它的细致和跃动,显示出意义和荒谬的相互叠加,互换位置,也显出了很多年,显出了很多年的事,都有是一件事--被悲哀和快乐以及对幸福的渴望掠夺了的人的一生,村庄的一生。亮程的散文是他一个人的村庄,也是他指给我们看的村庄的后脑勺。

当然能指给我们看这后脑勺的人是足够智慧的,这有时不仅仅是读者所沉缅的智性,似乎也成了亮程的一种爱好,他确实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他给我们挖了一个坑后还不想走,就又开始讲映进坑里的阳光以及意义,甚至有些乐此不疲。这不由使我想到傅雷评价张爱玲的一句话:聪明机智成了习性,也是一块绊脚石。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着亮程的聪明,希望他更聪明。

让一个城里的五谷不分的人评头论足一个村庄其实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好在亮程已把村庄的大致轮廓沟勒了出来,种地时也留好了路,让人们日日朝那进而望,也让人们走进走出。我能做的便只有胡扯了。

亮程也挺宽容,他说:"胡扯吧!"

1996年6月6日

先  父

一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的喘气。看他躬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  岁时该做什么,50岁、60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37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查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留下5个儿女的父亲,在5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5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5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一脸漆黑,埋没在夜色中。  

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5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你。只是觉得跟别人一样应该有一个父亲,尽管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声父亲。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

当我们谈起你时,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我不知道6岁便失去你的弟弟记住的那个父亲是谁。当时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记住的,又是怎样一个父亲。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死的那年我8岁,大哥11岁。最小的妹妹才8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我一定经过了我的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

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8岁,他走了。可我8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需要一个父亲,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讲给我。就像你需要一个儿子,当你死后,我还在世间传播你种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带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

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去世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三、

我没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很小时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78岁。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父亲死后他又活了3年,或许是4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给了母亲。我们的奶奶,那个老年丧子的奶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个灰灰的老人,灰白头发,灰旧衣服,躬着背,小脚,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孙儿中。她给我们做饭,洗碗。晚上睡在最里边的炕角。我仿佛记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记得她摸索着下炕,开门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摸索着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觉。有一个早晨,她再没有醒来,母亲做好早饭喊她,我们也大声喊她。她就睡在那个炕角,躬着身,背对我们,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母亲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细节,她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很少问过。仿佛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更感兴趣。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见的人生,永远吸引我们。我们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个遥远的亲人,一个称谓。她死的时候,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她在那样的年月里,看不见我们前途的一丝光亮。我们的未来向她关闭了。她带走的有关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她走的时候,一定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遥远的天国,她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

四、

在我8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12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4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