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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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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二(上)

书籍名:《AB日记》    作者:春十三少


        1995年,金里奇的母亲接受电视采访,过程中,记者追问金里奇对于希拉里的看法,这位不擅掩饰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说,但记者鼓动她:“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为真,附在记者耳边说:“她是条母狗——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评价。”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闻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里奇就任美国众院议长的那天,可以想见,这是一条多么轰动的新闻,记者说了谎,遭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可是更多人对此兴致勃勃。

        同样是这位记者,在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很出色,连续几个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实的报道赢得人们的尊重。记者的名字叫做宗毓华,1993年她成为CBS晚间新闻的联合主播,也是美国主流电视网晚间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华裔女性。

        是什么让她选择谎言?

        因为她需要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耸人听闻意味着收视率,而收视率意味着丰厚的广告收入——也就是钱。

        CBS在那次报道后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跃于主流电视网,并且继续大出风头,可见从某种程度上,业界追求轰动性多过道德准则。

        看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要问,谎言带给我们的真的都是灾难吗?可是我为什么还看到了权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谎言维生,那么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要不相信,这样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项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从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开灯,脸上映照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惨白的光芒,有点可怖。

        他疲惫不堪,从上周一开始,严重的感冒症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梁见飞打电话来问他要稿子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两个晚上赶出一部分内容,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工作,电台节目、研讨会……等等等等。他去医院配了些药,症状消除了,但是病还没有好,整个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过,直到今天下午,他强迫自己起来继续工作。

        他的职业是作家,他写的侦探小说被称为畅销书,为了保持灵感,他必须无时不刻地观察生活。他依靠笔下人物所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记中说的,他靠谎言维生。

        他基本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性的人,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什么时候该去买,比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拜会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约稿、每一个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工作簿上,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是梁见飞这一次的约稿他彻底忘了,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记下来。他隐约记得,她最初跟他说这件事,是在他新书的宣传会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各路媒体记者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进行访问,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他还是无法彻底习惯,仿佛即将把自己□□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次面对大众,他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过关于自己的访问,照片也好、视频也好,都显得很温柔,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房间怎么这么小!”梁见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新书和一叠资料,胸前挂着一张工作人员的铭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起来,样子有点粗鲁,甚至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项峰没有搭话,也许他想说的,但是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他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喝吗?”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后面还有一箱。”

        “我有了。”他轻声回答,就放在他脚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脚下,然后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之前已经跟那些家伙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问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抬了抬眉毛,半侧过脸看着她:“怎么算没头没脑?”

        她耸肩:“就好比说……凶手为什么等了五年才下手之类的,这种问题不是很讨打吗,等待当然是因为没找到机会,难道是在等技能修满一定等级啊。”

        项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缠绕在他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么请问怎样的问题才不讨打?”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说:“嗯……比如你最近跟那个女明星的绯闻啊,或者干脆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

        她跟他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气他。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这方面的专业性,”他苦笑,“那么你成功了。”

        “谢谢。”她没有谦虚。

        这段对话以梁见飞低头开始打电话暂告一个段落,等她打完电话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时候,项峰忍不住开口说: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关于那个……女明星。”他抿了抿嘴,尽量表现得坦然。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问:“你是说,那段绯闻?”

        “嗯。”他转过头看着别的地方,像是很不经意才提起这件事。

        “天呐,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

        “……”他又转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他很想知道她何以会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应该是某某某才对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么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项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冲动,就好像他也不记得她后来说要跟他约稿的事,其实他听到了,可是当时他正在思索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闯进来,跟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她远远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会不会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是什么老练的畅销书作家,而是一个当站在聚光灯下仍会感到羞怯的“男孩”罢了……

        他双手抱胸,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会吗,她真的会吗?

        “快开始了,”梁见飞低头看了看表,“记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打个暗号,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挡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在四周张望着,没有看他,可是手却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后拿起矿泉水瓶,起身走开了。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他想喝水,伸手在脚边摸索了一会儿,拿起瓶子打开瓶盖,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发现瓶子里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刚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错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瓶子,迟疑了一秒钟,仍然凑到嘴边喝起来。

        就算拿错了……又怎样?

        笔记本电脑旁的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五分,项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电视塔,一种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梁见飞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警惕,并且这种警惕有可能是针对他的。

        “我饿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在撒娇吧。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见飞此时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想吃什么……”然而她只是拉长了声音,无奈地问。

        “老样子。”

        “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控诉十二月的夜晚是多么寒冷,好让他放弃命令她的权利。但他没有给她时间控诉,说了句“再见”就挂上电话。

        项峰把手机丢回书桌上,依旧站在窗前,可是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显多了几分神采,他嘴角有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弯度,不可否认的是,心情变得好起来。

        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家。两年来,梁见飞几乎做到了对他有求必应,不过另一方面,他们仍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她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跟他唱反调。

        挂钟显示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项峰把写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来,然后去开门。梁见飞穿了一件有点宽大的羽绒外套,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瘪着嘴站在门口,她的鼻尖有点红,大概是买馄饨时站在风里被冻到的。

        他让开门,她大方地走进来,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会从鞋箱里拿出拖鞋丢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没错,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下一期杂志连载的稿子能够准时交吗?”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字,梁见飞问。

        他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敢保证你会是那种小孩最讨厌的妈妈。”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厨房,悉数倒在碗里。

        “你才是妈妈最讨厌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项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对不起……”她想到什么似地抿了抿嘴,尴尬地道歉。

        他低下头,在漆着乳白色钢琴烤漆的桌面下寻找银色汤匙。

        项峰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撇下他和弟弟,离家出走,长大后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父母,别人也很少问。梁见飞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除了是他的责任编辑,是他电台节目的搭档,也是他弟弟项屿的同学。

        所以其实,她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见飞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期期艾艾地走过来,靠在吧台旁,观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想笑,但脸上却保持了一贯的严肃。

        “你要一起吃吗?”他问她。

        她摇头。

        他安静地吃,她也安静地呆着。

        “梁见飞,我问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随时随地跟你追稿吗?”

        “不是,”项峰垂下眼睛,看着汤匙里的馄饨,“我只是奇怪……”

        “?”

        “怎么会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我晚上想吃东西的时候,她就能够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她,在她想开口反驳的时候继续说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梁见飞低下头,摆弄起铺在吧台一角的桌旗:“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

        “你指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哈,谁会喜欢吵架!”

        “但我觉得你一直很乐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他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很专心地在吃东西,“恋爱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

        “现实比虚构更残酷。”

        项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用‘更’,现实本来就比虚构残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认为这句原话应该是‘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说:“我想说的重点是‘现实’和‘残酷’,而不是‘更’——再说你就当作我说的是对的又能怎样!”

        他皱着眉,但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努力——对于……这方面。”

        “怎么会呢!”她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不白之冤,“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迫认识一到两个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圣女一样!”

        “你是真心想去吗?”他一针见血。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要用一种老爸的口气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

        项峰瞪她:老爸?会吗?

        “活了三十三年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资格说我。”她瞪回来。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没有……”

        梁见飞愣了愣,好像他刚应验了那句话: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个那个不幸的女人吗?”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项峰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她……她已经死了……”

        整个客厅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用银色汤匙舀汤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并且这一次,更诚恳,甚至带着无奈与同情。

        项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对梁见飞露出一个得逞后温柔的微笑:“没错,在我心里……”

        “?”

        “在我心里,她已经死了——尽管她的肉身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并且搭飞机去了洛杉矶。”

        梁见飞脸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后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对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龇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项峰把碗放进水槽里,转过身看她,脸上忍不住还带着微笑。

        “你觉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她板着脸。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为自己变胖做准备吗?”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去看他的深海鱼缸,回答得很漫不经心:“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门前随手拿的。”

        那鱼缸里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养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手指跟着里面的鱼一起移动。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梁见飞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跟他谈这个话题实在无聊:“嗯,只是忘记扔了……”

        说谎!

        这天晚上项峰原本是想送梁见飞回去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冒着寒风来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打开门目送她出去,然后说了句“路上小心”。

        关上门,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竟然死板得吓人。

        让她自己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再说……她还穿着那件忘记扔的滑雪衫呢,怕什么!

        晚上临睡前,项峰接到弟弟项屿的电话,说要把“小白”送到他这里来,子默却在旁边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来是项屿买来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怀孕以后,这小子又千方百计要把狗送到他这里来。

        夫妇二人在电话那头争执起来,项峰拿着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去关鱼缸的灯,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才听到项屿说:“好吧,暂时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体检指标还是高的话,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应了,项屿轻叹了一声:“没事了。”

        “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听你们吵架?”项峰有点不耐。

        “……反正你还没睡。”

        “你还真够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吗?”

        “没有。”

        “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别说得那么肉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大哥?”

        “哥……”项屿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没什么……那,周末一起吃饭。”

        “看我有没有空。”

        挂上电话,项峰拿起床头的书,翻了一会儿,又放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梁见飞的声音带着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这么晚又要提什么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经睡了。”

        “你放心,我没有要叫你出来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到家。”他想自己的声音应该很生硬。

        “哦。”

        “……梁见飞。”

        “?”

        “有些东西……该扔的还是要扔。”

        “啊?……”她一时茫然。

        “再见。”他放弃地挂上电话。手边的书静静地躺着,他却再也没有要翻开的意思。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他早已习惯于直面人性的丑恶,那些植根于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总是能被他轻易地发现,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无动于衷。

        他的心胸并不狭隘,也不喜欢捉弄人,可是却喜欢看梁见飞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想起人性的纯粹。

        不错,她的确喜欢跟他唱反调——而且总是不遗余力——但她既不复杂也不难懂,最重要的是,隐藏在那副擅于挖苦人的嘴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