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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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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小紫荆》    作者:亦舒




她有很多疑问,到处请教人。

“瀑布的瀑怎样读?穴道的穴如何发音?”

上了手又去学沪语,一位上海来的女教师专心教她。

“50年代,说‘叫关好吃’,到了50年代,转为‘老好吃’,今日,年轻人喜说‘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语,同英语中cool、aweson一样,并非真的老,或是瞎,凉或是惊人,只是一种形容词。”

子盈叹道:“cool!”

老师笑了。

一年下来,她两种方言都说得很流利。

去到人挤的地方,她会说:“啊,瞎轧。”

子函看着妹妹:“你打算回去帮爸爸?”

他说一口地道美国英语,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异其趣。

子盈问:“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挂念妈妈,以及家中两宝,特别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辫子:“你仍无男友?”

子盈摇头。

“约会过没有?”

子盈又摇头。

“心理与生理上都没有需要?”

子盈有些许遗憾,她再一次摇头。

子函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没有烦恼。”

子盈看着他:“是妈妈叫你来打探这些吧。”

“是,有无男生对你有兴趣?”

“一个也无。”

“妈妈有点担心。”

子盈真想即时扑到母亲怀中,她感喟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子函忽然问:“妈妈可有男朋友?”

“我未见过。”

“妈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无怨言。”

“是,年纪越大越觉得她克制、忍耐、大量、得体,学得她一成已经够用。”

“这样忍让,她内心一定辛苦。”

“但是,总不露出来。”

复活节有一个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现。

新上任的菲律宾佣人不认得她,不愿开门。

阿娥一看,惊喜交集:“子盈,你回来了。”

他们家规矩,从不叫少爷小姐,王女士说过:连荣国府里仆人都只直呼宝玉,小孩才能快长大。

一打开门,子盈发觉阿娥鬓脚全白,心里一震,拉着她手一路叫妈妈。

一进门听见细细碎碎搓麻将声,心里已经定一半。

再看见妈妈一头黑发,打扮时髦,在家也戴着金珠镶钻耳环,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见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开。

子盈索性抱紧妈妈。

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着,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着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交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情?”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姨妈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远一点。”

“对付程柏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近日来,很多人都对王家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会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性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真还似小孩,率性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爱睡,单纯之极,并无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精。”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床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再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着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精妆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金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钮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钻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情地走过来,握着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柏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着的遗传这时显露无遗,她的肉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着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20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着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情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9岁;你是子照,8岁,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精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会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得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恨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干衣机中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啰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性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面,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