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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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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小紫荆》    作者:亦舒




印南听她演说,兴趣越来越浓。

“根据高戈旅程,可以写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

印南重新冲了一壶茶,听她说下去。

子盈说:“我们像是幕后工作人员,在这个大舞台的一角,看尽沧桑。”

印南不语。

“将来我在哪一个角落歇脚?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个国际人,到处可以适应,在心底下,又觉得无论住什么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听到这里叹口气:“肚子饿了。”幸亏全球都有中华料理。

“厨房有阿娥家送来的苏州月饼。”

母亲还未回来,不知叫那个郑树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图搁到一旁,这时,打印机忽然开动,原来是子茵传来照片及口讯。

“姐姐,我们在悉尼附近一个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与我已考进当地私立学校,每天终于可以看到爸爸在家里,他沉迷打高球,母亲穿全套防晒衣陪他一去整天,家里说不出的宁静,子照与我都觉得开心……”

照片中是皮肤晒得棕红的程柏棠与两个较小的子女。

印南说:“你总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点点头。

“有一件事,会令你高兴,记得崇明岛那个商场吗,由台湾人接手,已经建妥,而且照你的旧设计,祠堂搬进大厦,作为名胜点。”

“真的?”

“我带你去看。”

“几时?”

“我请朋友去拍摄了现场片段,现在请他们传电邮过来。”

“好极了。”

印南过去开启电脑,打了一通电话,片刻,讯息就到。

只见荧屏上出现一座先进商场,似曾相识,当然,这本来是程子盈的设计。

现在建成了,只见内部稍作改动,金碧辉煌十分俗气,镜头推近,大玻璃拱顶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见过的那个盛大叔坐在祠堂门口,咦,他在干什么?

子盈睁大双眼,呵,他在收门券,原来,参观祠堂可以收取入场费用,这倒是生财有道。

慢着,盛大叔他似乎还另有任务,他在解释签文,他兼任庙祝,子盈掩着嘴骇笑。

这时,他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程小姐,你好。”原来盛大叔还没有忘记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计划终于实现了,香港人不做,台湾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错。”他似乎有点尴尬,抓抓后脑,“先把经济搞起来,你说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泪来。

“程小姐,有空来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发展商场,听说东洋人要把观音庙搬进去。咦,我有客人来了,对不起,做了生意再说,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镜头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泪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会高兴。”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愿已偿,了无牵挂。”

子盈按钮看电视新闻:“这是开发大西北专辑,播放了整个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说些什么。”

只听得记者说:“今日我们来到兰州大学,访问在该校任教三年的许思韵。思韵在香港出生,美国长大,不识中文,可是大学毕业后,她却来到这里教英文,并且学得一口流利普通话。”

记者身边容貌娟秀的许小姐笑了,一口整齐牙齿说明她自幼受到极好保健照顾,她应该是美籍华人,今日却返回中国服务。

只听她谦逊地解说工作细节,以及她本身的愿望。

记者这样说:“她的月薪只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专院校比较,差距甚远。”

印南很感动:“我们寄物资给她。”

子盈说:“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尽办法要出来,那位许小姐却决定回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志。”

“我是边缘人。”

“边缘也需有人站岗。”

“印南,你说话真让人舒服。”

夜深,母亲仍未回来,小郭告辞,子盈熄灯睡觉。

几乎近天亮,才听见母亲回来,那时,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可知大约是五点多了。

玩得这么晚,吃得消吗?

子盈翻一个身,重新入睡。

她母亲卸妆更衣走到书房,发觉大书桌上有两只咖啡杯、一张地图。

她微笑,一定是女儿及准女婿在这里谈天说地。

年轻人总有说不尽的话。

这是什么地图?

取起一看,发觉是世界图,有人用颜色笔划着交叉线,路线似曾相识,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还记得幼时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邻居叫胖子,不过7岁的她已经随着父母南迁香港,那是1953年,转瞬间,半个世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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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式笺看着地图上的红线发呆。

在银行做事的父亲很快把握新的机会,从头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担待,幸亏如此,她这个不成才的女儿离婚后才可以安乐地坐牌桌上。

时间有时过得太快,有时过得太慢,忽然之间,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点也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笺忍不住走到女儿房间。

子盈的头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头浓厚黑发。

她过去伸手搓揉子盈的头顶。

子盈朦胧间说:“妈妈——”

王式笺揉她的脸:“让妈妈多亲热一下,很快你就长大,上大学去约会去,妈妈再也不能拥抱你。”

子盈双臂紧紧抱住母亲腰身。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着。”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他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着?”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qi书+奇书-齐书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