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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小宇宙》    作者:亦舒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着元之,看元之的衣着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着眼睛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着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着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第9章

“对不起,元之,我太鲁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问:“孪生儿如何?”

梁云乐得言他,“没有停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要逗他们格格笑希望他们多吃一羹,元之,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孝顺父亲?”

元之笑了。

那个笑容非常娇慵妩媚,使梁云发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学,元之的一颦一笑,她再熟悉没有,最近她却常为元之这种出其不意的媚态吃惊。

在一旁的吕一光不出声,那样的笑靥叫他想起林慕容,不过在这间房里再世为人的不止是关元之,连他在内,都不愿再想起从前的事。

梁云笑,“谁要追求元之现在真是时候了,她不但富有、热情、妩媚,而且是个好母亲。”

元之双手乱摆,“别嘲弄我。”

一光却说:“梁云讲的都是事实。”

元之笑而不语。

一光给妻子一个眼色,梁云告辞,“要回去侍候孩子们。”

归途中,梁氏夫妇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梁云说:“关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头笑起来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吗?”

“她?她至可爱之处就是懵然不觉。”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满怜惜眷恋。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们没有哭闹,保姆一对二,只怕应付不了。”

元之并没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对着镜子,不是不发觉自己神情有变。

终于她坐了下来,叹口气,她并不想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关元之是名孤儿这个说法。

夜阑人静,元之蜷缩在大床一角,睡着了。

在地球的另一边却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门外,七号正在欢迎三号近来。

七号问:“这次假期有多久?”

“都会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号嘻嘻笑,“他们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吗?”

三号答:“他们以为曼勒是一所专管注射青春素的疗养院。”

“呵,回去时你非容光焕发不可。”七号咕咕笑。

“原医生好吗?”

“身体大好,情绪欠佳。”

“谁关心他的情绪。”三号笑。

七号问:“关元之好吗?”

“托赖,过得去,谢谢你。”

七号偕三号在会客室坐下,“对于美元之,我们颇下了一点工夫。”

“我知道。”

七号笑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号悚然动容,“你在外头打听到什么?”

七号说:“你记得吗,元之说她是个孤儿。”

“属实。”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当然。”三号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关元之的父母是谁?”

“愿闻其详。”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医院诊治,历年来庞大费用由谁支付?”

“政府?”

七号直笑,“三号,那是人类的政府,你以为是乌托邦?”

“真的,谁,谁照顾她?”

七号卖关子,“你且去检查身子。”

“不,你先把关元之的身世告诉我。”

“你会不会对元之说起?”

三号答得好,“她不问我,我绝对不说。”

七号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经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