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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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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她同珊瑚说:"我找不到他。"

珊瑚却说:"她睡了,我同她说,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

"何苦骗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不过是为了她的钱。"

"当然,谁不是,不然,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个冷颤。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珊瑚,我指双脚踏上陆地。"

"我也是。"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

珊瑚说:"上去走走吧。"

"刘太太醒来怎么办?"

"有我呢。"

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

有人前来搭讪:"小姐,你可想做电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处理你自己吧!皮条客。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来。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松口气,"天生,是你。"

"我看见你下船,追着上来。"

"我刚预备回去。"

"为什么?"

"我荷包空空,走不动。"

"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

清流笑了。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们正聘请侍应生。"

清流苦笑,"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个开始,凡事从头起。"

"你说得对。"

"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