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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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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欧阳看着她。

啊,尚未醒觉,他不禁一阵心酸。

嘴巴却不得不敷衍道:"是吗,在什么地方?"

"我们应该早就猜到。"

欧阳温和地说:"你告诉我。"

"当然是在不羁的风上呀,他最喜欢那只船。"

"对,我怎幺没想到。"

"欧阳,我们马上买船票。"

"我哪里走得开。"

"嗳你这个人最扫兴。"

欧阳只得赔笑,"现在是秋季,不羁的风,应读走加勒比线。"

"求深最喜晒太阳,他说,男人最佳化妆便是金棕色皮肤。"

是吗,那不学无术,靠女人吃饭的软脚蟹曾经那样说过吗,有什么值得唐清流津津乐道?他实在想不透。

"你如果想旅行的话,我叫碧玉陪你上船。"

"好极了,我要住那种两房两厅的大单位。"

"我去看,这样急还有没有。"

"欧阳最有办法。"

欧阳不为所动,轻轻说:"我怕你会失望。"

"嘿,我收到可靠消息,余求深的确在不羁的风上。"

清流还故作神秘,欧阳暗暗好笑。

"那,尽管去看看吧。"

欧阳替清流订好船舱,把这件事告诉陆医生。

陆医生不语。

"她怎么可能找到那人,那人已不在世上。"

陆医生笑,"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什么?"

"她要追求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的理想,如果她愿意,一定找得到。"

欧阳呆半晌,终于也明白了。

他忽然轻轻问:"一个女子,长得像你那样冰雪聪明,是否一种包袱?"

陆医生收敛了笑容,略为欷虚,"所以,我打算丫角终老。"

"那倒不必。"

陆医生又笑,"我是心理医生,我明白自己的心理状况,我一直希望有两个男伴,一名满足我肉体需要,另一名安慰我的心灵。"

欧阳震惊,"多么大胆的论调,唐清流比起你,还简单得多。"

陆医生笑,"所以,我才一直说,不用为唐清流担心。"

"医者可否自医?"

"不能自医。"

欧阳讶异地说:"那么,你承认有病。"

"人人都有病态。"

欧阳否认,"不,我挺正常。"

"欧阳律师,你利欲熏心而不自知。"

欧阳变色,拂袖而去。

从此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见陆医生。

清流对于这次旅行十分兴奋。

管家替她收拾衣服,虽然阵仗不如刘太太,也足足三四只大箱子,一天换早午晚夜四套服装论,十多天下来也得换近百件衣裳。

清一色几乎都是乳白色衣服,这倒好,不用带太多鞋子。

欧阳说:"高兴就好,一个人最要紧高兴。"

想起陆医生对他的评价,郁郁不乐。

唐清流学着刘巽仪太太的排场,上船去了。

她更加年轻漂亮,因此,加十倍引人注意。

到了船上,她并没有四处寻人,她悠闲舒适地,正式度假。

一早吩咐厨房吃全素,不沾荤腥,不与人同桌,整箱某种牌子矿泉水也提前准备好,床单需一日换两次……

不像公主,也似颗明星。

船上人窃窃私语。

"你看她什么年纪?"

"廿馀岁。"

"不止了吧。"

"莫非是矫形医生的杰作。"

"有人见过她游泳,身段的确只得廿岁出头。"

"那么年轻,财富何来,父亲是谁?"

"不知道。"

"后台是谁?"

"还没打听出来。"即是肯定有其人。

"那么神秘,可见不是正派人物。"

嗤一声笑,"那自然,名种马连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的名字都数得出来。"

"还有,毕业自哪间学校,读的是哪一科,兄弟姐妹干什么,对象是谁,全部一清二楚。"

"光是钱,有何用。"

语气都很尖酸。

唐清流坐在甲板上,一句也听不到。

要令她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或是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她的涵养忍耐功夫在这种时刻可以发挥至无限上纲。

背后必然有人说话,那是肯定的。

她不是不在乎,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不如放开怀抱,做她要做的事。

清流身边围满各种年纪的男士。

年纪大一点的觉得他们也有能力提供来历不明的资源,故不甘后人,中间一撮认为这位唐小姐成熟懂事,已过天真期却仍然保有青春乃最最动人,至于在她身边兜着转的年轻人,可分两批,一种纯想接近她音容,另一种,是想捞点油水。

是,每只邮船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因此每只船上都有余求深。

所以,刘巽仪太太喜欢船,唐清流也喜欢船。

尤其是这只不羁的风。

假期愉快极了,不像刘太太,清流可不必坐轮椅,她年轻力壮,随时可以跳舞到天明。

今晚请她到舞池的,是一名中印混血儿,皮肤黝黑,眼睛雪亮,跳起探戈来,得身应手,从舞池一头滑到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正经人。

"你叫什么名字?"

"菲腊查宁。"

"不,你叫求深。"

"什么?"

"求深。"

那菲腊是何等机伶的角色,即时耸耸肩,无所谓地答:"是,求深。"

可是清流随即改变了主意,她又说:"不不,你不是求深。"语气中有点失望。

那混血儿笑了,"你立定心思没有?"

清流终于说:"你不是余求深。"

菲腊说:"好,我不是余求深,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余求深是什么人了吗?"

清流仰起头,"不管你事。"

若是换了普通人,早觉得唐清流有神经病,可是菲腊却是司空见惯,继续跳舞,领着清流滑到舞池另一边去。

音乐停止,他斟酒给清流。

"来,我带你去看月色。"

他握着她的手,拖她走到甲板一个冷角落,"看。"

月亮如银盘般灿烂,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吻她耳朵。

清流闭上双眼,"求深?"

对方没有回答,柔软的嘴唇又接触到她后颈。

清流微笑,陶醉地说:"求深,我们终于又再见面了,我一直盼望这一天。"

菲腊听不懂中文,可是,他不需有语言天才,他抬起头,双臂抱住清流的腰身,下巴刚好扣在清流头顶,轻轻说:"月色下你似一个仙子。"

任何女子都喜欢在欣赏良辰美景之馀聆听这种甜言蜜语。

清流又说:"今日,我们两人身份也已经不同。"

"唔。"

"有无考虑我的建议?"

"什么?"

"求深,让我们私奔到合里岛去居住。"

清流兴奋地转过头来,在月色底下看清楚了与她温存的对象,只见他鼻高眼陷,虽然英俊,但根本不是余求深。

她呆呆地凝视他。

菲腊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想他吻她,于是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是清流忙不迭推开他,受了惊似奔回船舱。

个多星期后她回到家里。

欧阳问她:"旅途还愉快吗?"

"很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求深。"

欧阳没想到她会承认找不到。

清流娇憨地叹口气,"已经很接近了,差一点点,下次一定可以找到。"

欧阳默然,这简直已经变为一个游戏了。

"船上有无奇遇,说来听听。"

"有两个人向我求婚。"

"才两名?"

"我也有点失望。"

欧阳笑,"下次可能多几个。"迟疑一下,才问:"船上可见到任天生君?"

清流却反问:"谁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欧阳说:"下次,该环游世界了。"

"是否从伦敦开始?"

"不,自纽约一直往南驶,经巴拿马运河,往里奥热内卢。"

清流拍手,"我从未去过南美,好极了。"

"就这幺办,我帮你去订房间。"

碧玉在一旁听见,笑问:"那盏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带一个人不可。"

那种非常肯定地把小事当大事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刘巽仪太太。

清流伸一个懒腰,"倦了。"

欧阳立刻识趣,"我先告辞。"

他离开的时候,把大门轻轻掩好,他知道,从此之后,唐清流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十年后——

几个年轻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换国籍姓名住址熟络得不得了,又约在一起用膳耍乐,把家长撇下。

其中苏玉心与杨兴亮尤其一见如故。

苏这样自我介绍:"父亲是来自香港的上海人,母亲是马来西亚华侨,我今年廿一岁,大学刚毕业,假期完毕,马上要找工作。"

杨兴亮说:"我是加拿大土生儿,家人刚由多伦多搬到温哥华,在大学读土木工程,比你大一岁。"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险,只图舒适。"

"也不能怪他们,已经辛劳了大半生。"

苏玉心笑,"家父老说,一想起过去几十年的挣扎,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