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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云松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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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指飞云

书籍名:《卧云松风传》    作者:柳沙


        赵青娘是一年之前刚刚出道的,出道时的名号就叫“三指飞云剑”。原因自然是她的右手自小残疾,小指与无名指被人砍去,恰好留下了足以握剑的三根手指。

        这只残手曾经做过许多事,打过杂、押过镖、杀过一个烂醉如泥想要轻薄她的地痞。也买过一盒胭脂,只是一直没有用,也就风干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这般的十年隐忍之后,这只残手握住了一柄飞云般迅捷犀利、灵动莫测的剑。出道两三个月,“三指飞云剑”五个字已在江南一带渐渐流传开来。赵青娘的心愿是当个捕快,所以相当一段时间内,凡是被“那个三指剑客”揭了告示,往往意味着半个月内可以结案。

        八个月前在凤阳府的府衙边,贴着一张追缉大盗晚香的通缉令。衙门周围行人稀少,敢逗留的就更少,所以一直过了三日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不怎么起眼的讯息。

        赵青娘初到凤阳府,往府衙绕过来看了几眼,就看到了那张通缉令。她在晚香的画像前站定了脚步,身着的粗衣遮掩住了她的女子身形,从后看去就和寻常武夫无异。

        大盗晚香,一个很多年前已死在太岳山剑客手下,最近却突然重出江湖的人。七尺壮汉,却取了个女儿家的名字,因此也被市井乡野间的说书人取笑调侃了无数次。赵青娘记得这个故事,也听说过凤阳府发生窃案的传闻。因几个月里只有两三户大富人家失窃,也无性命损失,故而街谈巷议间只当作个小小的新鲜事。只是富商官家,或多或少与朝中有些利害关系,不比平头百姓好安抚,是以府衙中也颇为头疼。

        这无疑是个好机会,赵青娘望着通缉令,眼中露出自信的光彩。她像剑客一样抱臂思量了片刻,就伸手揭下了告示。十日之后,她应该就可以将这个倒霉的大盗送交衙门,报上自己的名号,再谦虚地拒绝发下的赏金,借此而成为一名捕快。

        “捕快?”沐远风左手托着茶盏,注视着赵青娘。那种眼神让赵青娘觉得有些不踏实,好像含义很简单,但蕴在那过份漆黑的眸色中,总有些幽深难辨。

        “是啊,我从小就想当捕快。”她蔫蔫地道,手臂抱住胳膊,“像梁绿波一样。凭我的剑术,当捕快一定不会输给她的。”在这临洞庭而望岳楼的茶馆中,像她这样衣着粗陋的人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梁绿波?”沐远风一怔,随即想起来,笑了笑,“她的身手不错,不过比你差些。你怎么会被她追得这么惨?”

        赵青娘叹了口气:“我怎知道?反正自从惹上晚香,我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很奇怪。昨天我要是不来找你,现在就已经在大牢里了。”她并不想过多地抱怨,但苍白的脸色、焦裂的嘴唇和不及缝补的衣衫都透露着她的窘境。

        沐远风将茶盏放在桌上,眺望着洞庭水色:“嗯,可以猜到。寻常捕快办案子至多有五天的期限,而你这件却直办了八个月,其中利害牵扯想必也很多。早先定是被人压下的,现在,也未必已经疏通好了。”

        赵青娘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身边的银羽琴:“或许吧,这个我管不了。我去凤阳府近郊抓晚香,明明见到个背影了,眼看就能得手,四下里突然围上来几十个汉子,不由分说就指我偷了那‘赤雪流珠丹’。”她将右手按到剑柄上,“从此我就成了个江洋大盗,没几天,就被梁绿波盯上了。”

        沐远风点了点头:“你入套倒是很顺利,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和人追追躲躲的。”

        赵青娘一时无言。她仿佛记得在与这位潇湘琴馆的神秘琴师相遇的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她那只残缺的手。当她舞剑的时候,那三根手指总是格外清晰地呈现给对手。这是示威,也或许是示弱。强者看不起她的残缺,弱者为她的名号胆战心惊。

        “我的事已经告诉你了,算是报答你昨天救我。”赵青娘道,“现在……”她犹豫了一下,对斯文有礼而又好心的人,她总是有些不忍拂其意。

        “现在什么?”沐远风收回了眺望湖水的目光,见她没有回答,就向椅背上靠去,“现在我们去附近的酒家点一桌菜,就着这一点君山微微填了口腹之欲,如何?”

        赵青娘的手不自在地将剑柄圈在虎口间,轻轻晃了一下,又立定:“谢谢你昨天救了我,但是……没有找到嫁祸给我的人,我不想做别的事。再说就我这样一双残手,怎么可能弹琴?”

        沐远风笑道:“我知道你手有残疾,那又怎么样?”他的目光如轻薄的雪片落在“银羽”上,“我要找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完整的手或许会遭老天嫉妒,何况,你又身有武艺,再好不过了。”

        赵青娘并不太明白他的话,她握住自己的剑:“……琴师,我……”

        “想当捕快?”沐远风雪片般微凉的目光投向她。

        赵青娘有些窘迫,但还是点了点头。有小厮前来替两人添茶水,谈话一时中断。茶馆外是远远的烟树繁华,片帆缓缓移动,秋日和暖。在这一刹那,在再一次表明去意之后,赵青娘望着沐远风大袖飘然的样子,却忽然生出一丝“当他的徒弟或许也不错”的想法。

        山月照弹琴,这是她从未想过的情景。相比起佩着腰牌出入公门,哪一样对她的诱惑更大些?

        小厮告退,沐远风轻轻叹了口气,右手在椅子的扶手上点动了一下:“想当捕快,那就去当吧。等梁绿波再来找你,如果你有力气从她手里逃出来,嗯……不,如果你有力气制住她,就把她捆在郊外饿上三天,再找个土坡从上到下把她滚几次,最好让她站起来认不清东南西北,然后你把你的遭遇告诉她,叫她回衙门把你引荐进去。”

        “……”赵青娘吃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沐远风笑了笑,眼中的温度却如雪花附着般一点点下降:“梁绿波不可能是一个人来查你的案子的,你要对付的不会只有她一个。况且我看她的眼神并非在作假,事情很明显,你是代罪羔羊,而她是将羔羊赶入绝地的人而已。以你现在的能耐,这样一个局,能解得开么?”

        赵青娘微微抿起嘴唇,像是有些生气:“这世上有很多手残的人,你为什么偏要找我?”

        “唔……”沐远风重新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因为我离开潇湘琴馆后所见的第一个还算顺眼的就是你。我有很多事要想,也懒得找别人。”

        半个时辰后,赵青娘从成衣铺里走出来。她低着头,因为沐远风不在,又非荒郊野外,她时时刻刻都得堤防被梁绿波偷袭,又或者被什么人给认出来。奇怪的是,她的画像并不像一般的要犯那样,贴得到处都是,从她被通缉开始,好像只见过两三次。

        尽管如此,穿着百褶裙衫还是让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为了方便独自谋生,她通常打扮得像个青年汉子,而此刻裙摆随风飘动,时不时将她的手与剑掩在其中,与通缉令上所画的冷面大盗已大异其趣。

        秋色甚好,临水长街上游人如织,各色衣裙和青年公子的袖摆一同旗帜般迎风招扬,仿佛这片天光水色是独属于他们的。赵青娘侧耳倾听着沿街酒家中的动静,压抑住心中泛起的那一点点怅然和不适。她左臂的剑伤和拖了一个多月的内伤都还没有好,昨日所中的金针毒性又一时不能尽清,这种时刻,暂且与沐远风作伴其实是唯一的选择。她知道一旦她进了大牢,此生都将不再有机会和任何人分辩是非黑白。

        沐远风指下的那种独特的琴声并没有响起,空气中无一丝震颤。或许“银羽”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伴着一桌清淡酒菜,静静地想着些什么。

        然后,赵青娘看见了晚香。

        素色绸缎的裙子一直为岳州的许多姑娘们喜爱,或许因为古来骚人墨客汇聚,为了应合这里的诗与酒,她们总不会妆扮得过份妖艳。但穿着素色长裙的姑娘当街跑得赛过一阵风,似乎也是酒客诗家们所不乐见的画面。

        晚香。在整整八个月之前,赵青娘无比清晰地记住了他走路时头颈仿佛在抽筋一般的姿势。她循着这个姿势追到凤阳府郊外,一个在月色下也漆黑得让人辨不清路的地方。然后这个姿势就突然凭空消失,直到此刻。

        晚香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向他疾奔,还是走一步就抽一下脖子。他没有带刀,两只盗过各种珍器的大手垂在身边。赵青娘咬紧嘴唇,心口砰砰跳动。她出道以后从没有跑得这般轻盈如燕过,即使是在被梁绿波追得无处可逃的时候。

        街上的行人仿佛感到一阵风擦过他们的身畔,留下的是一个淡蓝色长裙的背影。有人啧啧惊叹,而赵青娘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就在她离晚香只有五六丈距离时,没有明显的脚步声、没有人提醒,甚至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晚香的头突然一抬,像被人抽了一鞭。下一瞬间,赵青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在离他的布衣一尺之处落空。

        当街亮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赵青娘不是不明白,只是逼不得已。绸裙飘荡翻动,已经遮掩不住她那股属于剑者的锋锐和勇决,只可惜她的运气委实有些差劲。

        晚香察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晚香的轻功竟然比赵青娘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