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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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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半路夫妻》    作者:彭三源


热吗?我这么胖都不热,就他热,他非得开空调!我怕风,我生孩子时候落的怕风!我说不让他开,他就摔打我,他就把遥控器摔不能使了,上回摔电视遥控器就花二十块钱修的。……你有本事摔我,你直接摔我得了!你不就盼我着风吗?我半身不遂你就美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胖女人奔瘦男人扑过去了,想打,让胡小玲拦住了。

胡小玲沉着脸说:“当我面儿别打人啊,你就说事实!不是说家庭暴力吗……他怎么着你了?”

他软刀子杀人,这还不够啊?!白芬芳说,您知道什么叫风刀霜剑吗?您难道还非得见伤啊?我这伤都在暗处呢,不到阴天下雨都不疼!……你问问他,要是我年轻,别说空调的风,就是春天的风,你问问他舍得吗?

黑黑瘦瘦的丈夫一直缩在墙角里,一直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毒花花的太阳愣神,眼睛直直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胡小玲也热,屋子那么小,胡小玲也出汗。胡小玲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男人起身就奔胡小玲来了,伸出双手想让胡小玲铐他。

第1章夏季的一天(2)

“您直接抓我走得了,去哪儿都行,我走!”这就是这个被胖老婆控诉家庭暴力的瘦男人的要求。

胡小玲当然不能铐人走。她也没有手铐。她的工作是调解,把人家夫妻劝和了。可瘦男人什么都不想听了。瘦男人说您不抓我是吧?那我自己走!说完摔门就走了。

胖女人跳着脚对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喊,“你走!你走!你走!有本事你死外头!”

胡小玲看着,听着,听烦了,也听到该说关键话的时候了。

“您都盼他死外头了?!”胡小玲脸色冷峻地看着胖女人。

一个警察,尽管是女的,眼神冷冷的,也让胖女人的热汗变成冷汗了。

我说的是气话……真的……气话。胖女人眼泪都不敢流了。

“您要真不想跟他过了我也维护您的权益……可就是别死人!死人性质可就不一样了!”胡小玲不客气了。下面的话是胡小玲说的:不是我吓唬您,人死如灯灭!到时候可就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了!……您跟我一块儿下楼吧,去找找!对了,他对您,家庭暴力我可没看出来!您对他倒有点儿像精神压迫!按道理说你今儿这算是报伪警!按规定报伪警得拘留半个月……今儿我念您也是女的,弱者!要是下回还这样儿,我可就什么都不念了。

这就是胡小玲的结束语。

就这么一个跟天热、跟空调有关的屁事,胡小玲也得跑一趟。

胡小玲的管片上三千多户人家,七千多口人,要说屁事,多了,比尘土多。为什么多,因为人人活着,人人有可能咳嗽、吐痰,人人有可能把痰吐人家脚上,那就有可能打架,起纠纷。生活里哪儿那么多的刀光剑影啊,大多数的事还是屁事,还是鸡毛蒜皮,可当事人不见得认为是屁事,当事人可能认为得报警,找警察。那胡小玲就得去,就得把事情处理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后换一个长治久安。

问题是人多啊。胡小玲当片警就当在人口爆炸的时代了。人口爆炸,信息爆炸,太阳黑子爆炸……时间长了,把胡小玲炸习惯了。

胡小玲骑着自行车再次从胡同中穿过的时候心想,这就叫生活。

在生活中发生什么你都别大惊小怪,还因为这叫生活。

生活!生,就是生;活,就是活着。生,对面就有个死。活着,那得分活多长时间,在哪儿活,在什么年代活,跟谁一块儿活,靠什么活……就是一个活法儿。

要说活法儿,那可说不清楚了。就是把舌头说烂了,还是说不清楚。

因为,人人都有一个活法儿,人人天天都活,人人都要活到死。不到死那天,人人都不知道自己一路上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到了那时候你终于明白了,噢,你的一辈子原来就经过这么些事,就碰到这么些人,到真明白了,你想睁眼,睁不开了。那时候你心里对生活一点儿好奇也没有了,因为属于你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你只能想,噢,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不过到那时候咽气的时候也到了。一生也就结束了。

所以,也许最好的最恰当的最简单也最深刻的墓志铭,是这四个字:原来如此。

不知道这个墓志铭谁抢先会用。

3胡小玲是片警。

江建平是乘警。

在这个夏天的这个时刻,他们还是夫妻。并肩坐在一起,身上都流着汗。就是谁也不看谁一眼,就是并肩坐着。硬着头皮。硬着骨头。硬着心。他们的结婚证放在桌上了,十五年前的那种结婚证。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翻着资料脸上没表情:“江建平……”

“是我。”江建平忙开口了,有点儿哑。

“警察啊?”办事员看他一眼,又翻胡小玲的资料,眼睛就停胡小玲脸上,全是不理解了,“也是警察,……为什么啊?”

两人并肩坐着等着,没人回答。

“用我们调解吗?”

江建平看看胡小玲。

胡小玲冲办事员摇摇头。

办事员又看看他,也看看她。他们两个都那么坐着等着,硬着头皮,硬着骨头,硬着心,不说拐弯调头的话。办事员的声调里都带着惋惜了:“单人照片带了吗?”

说实话,胡小玲是带着好奇心办离婚手续的。等办事员把结婚证上的双人照片撕了,单人照片贴在离婚证上,盖了钢印,分头交给胡小玲和江建平保存的时候,胡小玲才明白,噢,原来离婚手续是这么办的。而且,只要你不打官司,竟是这么简单。

说白了,真的就跟撕一张纸一样,刺啦一声,那么简单。

可是婚姻,夫妻,生活,原来是多么沉重多么复杂多么说不清楚又多么难以名状的一回事。可一说离婚,刺啦一声,就离了。

第1章夏季的一天(3)

说起来有点儿不合时宜,胡小玲对离婚这事的好奇心盖过了她对离婚这事的伤心。人生经验总是这么长的,以前没经历过的事情,经历过了,就知道了。离婚也是这么回事,以前没离过婚,现在离过,知道了,哦,离婚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

在夏天的这个时间一个男人背身儿站在派出所的公告栏前。胡小玲的单人照片贴在一群管片民警中间。可那男人站着,不看别人,就看胡小玲。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照片,她的脸。这男人盯她盯了好久。一动不动,定定地看。一个人太长时间地凝视一个人就必定带着太深的意味,这男人对胡小玲来说意味着什么还不知道。所以橱窗中胡小玲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他似的,一点儿示弱的意思也没有。

玻璃上有污点,正落在胡小玲的鼻尖儿上。

这男人沾了点儿唾沫在小指头上,伸手去抠那个污点。

他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咳咳咳,干嘛呢?”

他回过头了,头发短,青皮,一抬眉头额头上有三道抬头纹。人也是西装革履的,怎么说呢,反倒透着人有点儿坏地帅。

“脏了!我给抠抠。”他说。

值班警察李海洋隔着值班室的玻璃隔断打量他:“别动手动脚的,啊!我们有打扫卫生的,不劳您驾!”接着认出来了,“哟,管总啊……出来了?”

这个被叫做管总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刚放出来的样子,尽管头皮光着,可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挺牛气:“哟,您还记着呢!管军!我们那管片儿民警呢,就那女的……”假装想不起来,回头看看胡小玲照片底下的名字,“胡小玲!”

“胡小玲不在,下片儿了!”值班警察李海洋天天坐在派出所值班室,各路神仙妖魔鬼怪见多了,也不客气,用下巴一指管军身后的椅子,“坐那儿等会儿吧。”

管军还想跟李海洋套两句磁。

可李海洋的表情就没打算再理他。

没脾气,也只能等。管军在椅子上坐了,椅子上也有别人在等着办事,都听见了他刚放出来,惹不起,忙往远了挪挪。

这一天,是普通的一天。

这一天,世界一如往常。

这一天,胡小玲和江建平分道扬镳了,从此不再是夫妻。

胡小玲和江建平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了。停了。一起走不合适,分开也不合适。

阳光耀眼。阳光太耀眼。有时候跟人的心情比起来,耀眼的阳光多么不合时宜啊!可阳光照耀普天之下,照耀万事万物,哪儿管得着一两个人的心情啊?

蝉声如雨,嘶嘶鸣叫着一刻不停,说的都是热……热……热……

江建平望着胡小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仅仅几分钟前还是夫妻,但是互相厌倦得难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夫妻。仅仅几分钟过去,甚至仅仅是婚姻登记处在他们的单人照片上盖上钢印的一瞬间,他们不是夫妻了。江建平看胡小玲,眼前的女人有什么变化吗?胡小玲看江建平,眼前的男人有什么变化吗?一时还说不清楚。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在人生路上走到了分手之地,再往前,是岔路了,要分道扬镳了,不是夫妻了。

“不那么堵得慌了吧?盼了那么长时间了……这回,咱们可不是拴在一根线儿上的俩蚂蚱了!干什么都牵三扯四的!”江建平说。

看看天,天蓝。看看大街,街口人来人往。

江建平又说:“一块儿过十好几年,说断,咔嚓一声,也就断了……这回好,随便蹦吧,爱往哪儿蹦往哪儿蹦!”

胡小玲看着江建平,其实是千言万语的话堵着嗓子,可说出来就是那么平常:“伤心啊?”

“没有,伤什么心?!”

其实是伤心的,都伤心。

“……要不,咱俩一块儿吃顿饭吧?”

江建平看看表,“还早呢……算早点啊还是午饭啊……算了,往后也不是不见了……”

“庆庆跟着我,你放心……”胡小玲千言万语也都变成家长里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