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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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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书籍名:《博尔赫斯小说集》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再说,钱又是抽象的东西,钱是未来的时间。可能是郊区的一个下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音乐,可能是地图,可能是象棋,可能是咖啡,可能是爱比克泰德①教导要蔑视金子的名言:它是比法罗斯岛②的海神普罗透斯更为反复无常的普罗透斯。它是无法预见的时间,柏格森③的时间,不是伊斯兰教或者芝诺学派的僵硬的时间。宿命论者否认世上有什么可能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凡事皆有定数;一枚钱币象征的是我们的自由意志。(我不怀疑这些“思想”是反对扎伊尔的手段和它的魔鬼般的影响的主要形式。)我苦苦思索后睡了,但梦见自己成了狮身鹰面怪兽守护下的钱币。

①爱比克泰德,公元1世纪时的希腊哲学家,有禁欲主义思想,认为除自由和满足以外别无他求最为明智。

②法罗斯岛,埃及亚历山大城对面的岛屿,岛上建有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法罗斯灯塔,高四百五十英尺,四十二英里外就能望见。

③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有神秘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倾向,认为在时间的长河中,过去和现在都与意识和记忆不可分。

第二天,我确信自己前晚醉了。我还决定摆脱那枚使我深感不安的钱币。我看看它:除了一些划痕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好把它埋在花园地下或者藏在书房的旮旯里,但我要它离得远远的。那天早晨,我没有去大桥或公墓;我乘上地铁到宪法广场,再从宪法广场到圣约翰和博埃多。我未经思考在乌尔基萨下了车;先往西再往南,故意拐弯抹角地在一条毫无特点的街上随便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杯酒,用那枚扎伊尔付了账。我本来戴着茶色镜片,再眯起眼睛,没有看门牌号码和街道名称。那晚,我吃了一片巴比妥,睡得很安稳。

6月底,我忙于写一篇幻想小说,其中有两三个哑谜般的词组——用“剑的水”代替“鲜血”,用“蛇窝”代替“黄金”。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人是个苦行僧,住在荒野,与世隔绝。(那地方叫尼塔黑德。)由于他生活清苦俭朴,有人把他看做是天使;其实那是善意的夸张,因为没有过错的人是不存在的。远的且不去说,正是这个人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父亲则是有名的巫师,用邪法敛聚了无数宝藏,花了毕生的时间,日夜守护着宝藏,防止贪婪的人们疯狂争夺。不久后,也许太快了,守护不得不中断:他的星辰告诉他说,斩断守护的宝剑已经铸成。那把剑的名字叫格拉姆①。故事以越来越曲折的笔调赞美了剑的光亮和坚韧;其中一段还漫不经心地提到鳞甲;另一段则说他守护的宝藏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和红色的指环。我们最后才明白,苦行僧是一条名叫法夫尼尔②的龙,守护的是尼贝龙根人的宝藏。西古尔德③的出场使故事戛然而止。

①格拉姆,斯堪的纳维亚传说《沃尔松萨伽》中主神奥丁刺入树干的宝剑,被齐格弗里德的父亲西格蒙德拔出。

②法夫尼尔,北欧传说中守护安德瓦里宝藏的毒龙,为齐格弗里德所杀。

③西古尔德,北欧传说《尼贝龙根人之歌》里的遍身鳞甲、刀剑不入的英雄,即《沃尔松萨伽》里的齐格弗里德。

刚才说过,我写那篇无聊的东西时(其中还卖弄学问地插进《法夫尼尔之歌》的一些诗句),暂时忘了那枚钱币。有几晚,我十拿九稳地认为能把它忘掉,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它。可以肯定的是,我糟蹋了那些时间;开头要比收尾难。我徒劳地重复说那枚可恨的镍币和手手相传的无数一模一样的别的镍币没有区别。在那种念头的驱使下,我试图把思想转移到别的钱币上去,但也不成。我用智利的五分和十分钱币以及乌拉圭的铜币做试验都失败了。6月16日,我弄到一枚英镑;白天没有瞧,那天(和以后几天)晚上,在强力的电灯光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随后又把它放在一张纸底下,用铅笔拓出来。闪电、龙和圣乔治①的形象对我都不起作用;我无法改变固定的念头。

①圣乔治,英国的守护神;传说他杀了利比亚西伦湖中的毒龙,救出埃及公主。

8月份,我决定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有向他和盘托出我的可笑的故事;只说我受到失眠的困扰,脑子里老是浮现任何一件物品,比如说一个筹码或者一枚钱币的模样……不久后,我在萨缅托街的一家书店发现—册尤利乌斯·巴拉赫汇编的《扎伊尔传说发展史有关文献》(布雷斯劳,1899)。

那本书里指出了我的病根。作者在前言里说,他“试图把全部涉及扎伊尔的迷信的文献收集在一卷便于阅读的大八开本的书里,包括属于哈比希特档案的四篇文章和菲利普·梅多斯·泰勒报告的原稿”。[奇][书][网]似乎早在18世纪伊斯兰教就相信扎伊尔一说。(巴拉赫驳斥了佐登伯格认定是阿布菲达写的文字。)“扎伊尔”一词在阿拉伯文里是“显而易见”的意思;也就是神的九十九个名字之一;在穆斯林国家里是指那些“具有令人难以忘怀的特点的人或物,其形象最后能使人发疯”。第一个不容置疑的证词是波斯人卢特弗·阿里·阿祖尔作出的。在一部名为《火庙》的传记百科全书里,那个学贯古今的托钵僧叙说没拉子的一所学校里有一个铜制的星盘,“谁看了一眼后就不想任何别的东西,于是国王吩咐把它扔到海底,以免人们连宇宙都忘了”。曾在海得拉巴任土司幕僚、写过著名小说《杀手忏悔录》的梅多斯·泰勒的报告更为详尽。1832年前后,泰勒在布季城郊听到一种奇怪的说法:说谁“看到了老虎”,就是说那人疯了或者成了圣人。人们指的是一头有魔法的老虎,见到它的人,不论相距多么远,统统都完蛋,因为他从此以后到死为止除了那头虎以外什么都不想了。据说有一个倒霉的人逃到迈索尔,在一座宫殿里画虎。几年后,泰勒参观那个邦的监狱;总督带他看尼特胡尔监狱的一间四室,地上、墙上和顶上是一个穆斯林托钵僧画的虎(色彩非但没有由于年代久远而消退,反而更加鲜艳)。那头老虎由无数虎组成,教人看了眼花缭乱;虎皮的花纹里有许多小虎,甚至海洋、喜马拉雅山和军队仿佛也是虎形构成。画家多年前死在这个囚室;据说他来自信德或者古吉拉特,当初打算画一幅世界地图。至今仍有那幅庞大的作品的痕迹。泰勒把这件事告诉威廉堡的穆哈默德·阿尔·耶梅尼时,他对泰勒说,世上没有不偏爱扎希尔①的生物,但是仁慈的主不允许两个扎希尔同时存在,因为一个就能倾倒众生了。他还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扎希尔,愚昧时代的扎希尔是名叫亚乌克的偶像,后来是一个来自乔拉桑的、蒙着石珠缀成的面幕或者带着金面具的先知②。他又说神是神秘莫测的。

①泰勒写的原文如此。——原注

②巴拉赫指出亚乌克见于《古兰经》(七十一章二十三节),先知是阿尔·莫坎纳(蒙面者),除了语出惊人的记者菲利普·梅多斯·泰勒以外,谁也没有把他们同扎伊尔联系起来。——原注

我把巴拉赫的专著看了好多遍,却琢磨不出自己有什么感受;只记得当我明白什么都救不了我时,我感到绝望;当我知道我的不幸不能由自己负责时,又感到宽慰;那些人的扎伊尔不是一枚钱币而是一块大理石或者一只老虎,让我妒忌。我认为不去想老虎该是何等容易的事。我还记得我看到这段话时感到特别不安:“《古尔珊》的一个评论家说,看到扎伊尔后很快就能看到玫瑰,他还援引了阿塔尔的《阿丝拉尔·那玛》(《未知事物之书》)里的一句诗:扎伊尔是玫瑰的影子和面幕的裂缝。”

为特奥德利纳守灵的那个晚上,我没有见到她的妹妹,阿瓦斯卡尔夫人,感到奇怪。10月份,她的一个朋友对我说:

“可怜的胡利塔,她变得古怪极了,已送进了博什医院。护士们喂她吃饭被她折腾得够呛。她念念不忘那枚钱币,说它和莫雷纳·萨克曼的汽车司机一模一样。”

时间冲淡了记忆,却加深了扎伊尔的印象。以前我想像它的正面,后来是反面;如今我两面都看到了。不是说那枚扎伊尔仿佛是透明的,两面并不重叠;而是景象似乎成了球形,扎伊尔出现在球中央。我看到一个不是扎伊尔的透明而遥远的形象:特奥德利纳的轻蔑的模样,肉体的痛苦。丁尼生①说过,假如我们能了解一朵花,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他或许想说,事物不论多么细微,都涉及宇宙的历史及其无穷的因果关系。他或许想说,可见的世界每一个形象都是完整的,正如叔本华所说,每个人的意志都是完整的。神秘哲学家认为人是微观宇宙,是宇宙的一面象征性的镜子;按照了尼生的说法,一切事物都如此。一切事物,甚至那枚令人难以容忍的扎伊尔。

①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重视诗的形式的完美,辞藻绮丽,音调铿锵,名篇有《食荷花人》、《尤利西斯》、《国王叙事诗》、《伊诺克·阿登》等。

1948年前,胡利塔的命运也可能落到我身上。人们不得不喂我吃饭,帮我穿衣,我分不清下午和早晨,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是何许人。把那种前景说成可怖是虚假的,因为它的任何一种情况对我都不起作用。正如说一个上了麻醉接受开颅手术的病人的疼痛十分可怕一样。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不能感知宇宙,不能感知扎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