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左威豪不甘心成为程瑶的脚下石、阶下囚,向来只有女人为他哭,没有反例。趁她 今天上晚班,习惯性地提前二十分钟到男宾止步的更衣室化妆时,讨回公道。
程瑶从镜中反影看到他阴森的脸,惊愕地说:“你不能进来这儿,出去。”
左威豪见她形单影只好欺负,皮笑肉不笑地说:“需不需要张生为莺莺画眉的服务 ?”
“滚出去。”
他拉开椅子,迳自坐下。“小心!长了鱼尾纹,会被老板打入冷宫的。”
她一本正经,“你再不走,我叫保全人员进来请你出去。”
“叫总经理来不是更好!”
“杀鸡焉用牛刀?你的身价不够格,他也不会纡尊降贵。”她牙尖嘴利地。
“也对,像我这种卑微的人,有如用过的草纸,丢在马桶旁的篓子里,贱得不屑一 顾。”左威豪对镜自嘲。
程瑶落井下石地说:“知道自己贱就好了。”
“你说什么?”左威豪气得额上青筋暴现,手紧握成拳头。
危险的光圈虽然罩在头上,她还是敢说:“我没说什么,只不过重复你的形容词。 ”
左威豪从来不是个君子,也有过打女人的前科,他决定狠狠地、重重地教训那张惹 祸的嘴巴。
千钧一发时,谬以婕推门进来,夸张地喊道:“左威豪,你变性了吗?”
门声使左威豪做贼心虚地吃了一惊,怒气顿时收敛大半。“那岂不是抢走像你这样 丑女的风采,害你嫁不出去,比我当男人时更恨我。”
“唉,我还以为你的报应到了,被剪成颠鸾倒凤的太监。”谬以婕不甘示弱地反唇 相稽,“原来老天爷还在蒙头睡大觉,尚未替人间主持公道。”
看到帮手来了,程瑶继续未完成的妆。
“我要是做了宦官,可是女人的一大损失。”他大言不惭地说:“凡是受过我雨 露的女人,都明白这一点。”
“对,我听魏纯芳形容过,你是面条,站不起来。”谬以婕恶毒地接口。
“那个女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左威豪暧昧地说:“为了取信于人,我可以 牺牲自己,照亮你。”
谬以婕被激红了脸。“左威豪,你去死!”
左威豪一扫在程瑶那儿撞到铁板的阴霾,从谬以婕这儿扳回一城,乐得露出小人得 志的嘿笑。
程瑶嗅到风向不对,停下正在化妆的手,天外飞来一笔地说道:“有人提到照亮, 是不是在说越燃越短的蜡烛?”一语双关。
谬以婕又抖起来,佻挞地说:“如果你的报应还没到,来这干嘛?偷窥?”
“我是光明正大地来和程瑶叙旧,等一下就走。”
“一下是多久?我要计时,超过一秒我就叫非礼。”谬以婕挽起袖子,聚精会神地 看手表。
程瑶先发制人地说:“不要的烂抹布,你还是回垃圾山,乖乖等著拾荒者捡回去, 当……还是抹布一条。”
“啧,啧,人有了靠山,连天皇老子都不怕。”左威豪嘴角都扭曲了。
“山怎么靠?椅子有靠背才舒服。”她气死人不赔钱地说:“天皇我亵渎不起,老 子在天上,我每年都拜。”
左威豪犹做困兽斗地说:“好,我们言归正传,你为什么要暗箭伤人?”
“伤你哪儿?你哪儿中伤?还是中镖?”
左威豪情绪失控地掴了程瑶一耳光,激动地咆哮,“这是你自找的。”
谬以婕冲动地和左威豪扭打起来,引起不可收拾的混乱。
这一巴掌的风波,飞也似地传到一星期一次的主管会议中,正在主持会议的总经理 耳朵里。
事后,谁是通风报信的人?竟然成了悬案,没人知晓。
话说回来,宋展鹏当时的反应,吓坏了在座的主管,感觉上那一巴掌像是结结实实 地落在总经理脸上,气得他烂手中盛满热水的纸杯,热水滚烫的温度似乎烧不伤他的 手,却烫红了他的脸,继续煮沸,直到青烟从他头上冒出,这才知觉愤怒已到要杀人的 高亢中。
没有人敢上前关心他的手伤,他忍耐了一分钟,大家都知道他在挣扎公私之间该如 何仲裁,这一分钟里,每个人都屏息著,像没背氧气装备的潜水夫在深海中憋气似地, 好不容易一声散会,大家这才窜出水面,拚命吸气。
左威豪玩完了。大家都这么认为。
宋展鹏疯了似地冲出会议室,秘书已在门口久候多时,指著总经理室,悄声细气地 说:“她在里面。”
进门时,他以为会听到哭泣声,结果没有,她正在用冰块敷脸消肿,低声欷吁。
“我来。”他蹲在她跟前,轻柔又带些强横地接过包著毛巾的冰块。
程瑶打落门牙和血吞地逞强说:“你们男人天生力气大,打起人来真要命的痛。”
“不是你们男人,会打女人的是孬种,不算男人。”他轻藐暴力。
她失魂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丑。”女人在乎的事,永远是美丽。
“怎么会!”他倏地亲了下她没冰敷的另一半脸颊,疼爱地说:“瓜子脸美,圆脸 也有圆脸的风情。”
“你皮又在痒了。”她垂下眼睑,羞答答的。
他执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拍。“你打,用力点打,我陪你一起肿,当是夫妻脸 。”
“讨厌!”她不胜娇嗔地收回发烫的手。
“心疼我?”他往自己脸上贴金。
“臭美,你又不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这世上不只母子会连心,情人的心,也有相通。”他眼睛闪烁了一下。
情人?他要她,是当老婆,不是做情人的,怎会冒冒失失地冲出这两个字?不过, 有感情地上教堂,总比赶鸭子上架好,就当情人是有交情的人吧。
她清楚地看见他眼里所有的变换,从迷途到找到路子,然后又回到起点──结婚生 子,真教人失望。
“今天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没了谈情说爱的心境。
“国有国法,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他擅入女职员更衣室其罪一,在办公场所公然打 人其罪二,两条罪加起来,等于无遣散费的开除。”他斩钉截铁道。
她心底涌现一波恻然,求情说:“没那么严重吧,何况是我先动口骂人的。”
宋展鹏血脉愤张地问:“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难舍旧情?”
“我和他是曾经有过交往,但那已是过去,而且是个秘密,你从哪打听来的?”程 瑶狐疑地问。
“有些男人的嘴巴不像你们女人想的那么牢靠,尤其是对狩猎的成绩,往往是男人 间的Man's Talk。”宋展鹏不露破绽地自圆其说。
“我懂,我和他的事,你们男人都知道,那这样更不能开除他。”
“你还这么维护他!”他手握拳,冰块喀滋喀滋响。
程瑶手搭在他青筋突现的手背上,安抚地说:“不,我是为你好,以免落人口舌。 ”
宋展鹏咄咄逼人,“我是老板,谁敢批评我处事不公?”
“没人敢,但是我怎么办?”她左右为难地说:“以后大家都当我是特权阶级,视 我为异类,金枝玉叶之身碰不得,为求保住饭碗而渐渐疏离我,或是死黏著我拍马屁。”
他直截了当地说:“对,以后大家罩子放亮点,晓得你是我的人,谁敢碰你一根汗 毛,我唯谁是问。”
“那你是逼我辞职。”她拍开他的手,自暴自弃地回答。
“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我只不过想保护你,为何适得其反?”他百思不解。
“我要和所有的播音小姐一样,由楼管员和保全人员负责安全,不想有特别的礼遇 。”她只想平凡。
他恼火了。“今天这件事,照你的说法,我可是要连带处分失职的楼管员和保全人 员纵容犯罪,还有企划一课课长、经理督导不严,把他们统统记过上公布栏,以敬效尤 。”
程瑶低姿态地说:“它只是个意外,你别把一个人的错,殃及一池子的鱼。”
“你只想渡众人、帮众人,为何不渡我?帮我?”换他求她。
“我有替你著想……”
“有?行动在哪儿?我看不见。”宋展鹏做戏地张望,一副寻了千百度,却不见伊 人在眼前的迷惘。
“我要怎么做,才叫渡你?帮你?”她中计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衷心地问。
程瑶心头惊震,沉吟了一下,摇头。“不行,少了一样东西。”
“告诉我,是什么?”
“你自己想。”
他追了这么久,还没悟透是为何而追?程瑶寒了心。
她以为是爱情,但他只付出代价,为走上红毯所需的代价,时间、金钱、精力、温 柔、风趣……这其中就是缺了爱情。
其实,开头就是她自欺欺人的谎言,她一直知道他要什么,是她自己没参透。
无眠的夜,宋展鹏坐在床头,吞云吐雾。
月色反照到墙上,轻抚著他大学时代摄影得奖作品,主题是:爱情。
爱情的焦距放在两个鹤发鸡皮的老夫妇身上,在看野台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 年,老人没朝台上看,用一双微眯的眼、褐斑满布的手为老妇拭泪,在他们的身后是对 头靠得很近的年轻情侣,窃窃私语。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傻,在这么热的温度烧烤下,为了让月光进屋,宁愿关掉冷气, 任由焦躁的焚风鞭笞著他的情绪,带来无穷的苦恼……
她要什么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