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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宫闱总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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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醉溺君怀(上)

书籍名:《何事宫闱总重重》    作者:阿黎


        和泰四年春

        自从思齐走后,整个文家似乎都沉闷了许多。文鸿绪对儿女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日深居简出,闲暇之余,常常陪伴妻子,或谈诗论道,或到京郊附近的名寺进香,倒也稍补了遗憾。

        “古人说,颐养天年!我总在想啊,这怎么样,才算了‘颐养’?”正是一旬休假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文鸿绪一盏茶,一卷书,惬意地坐在廊下看妻子摆弄院里的花草。

        沈怀袖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怎么?昨日见柳家三代同堂,相公羡慕了?也想含饴弄孙了?”

        “不瞒你说,的确是羡慕啊!”文鸿绪也是一笑,放下手中的书。

        “那可得赶紧地让人把这话传到柳家去,可够他们乐上好一阵子了,相爷终于肯服老了,是不是也有了隐退之意?”沈怀袖把已开了花苞的牡丹一株株小心翼翼地移栽到盆里,又拿了剪刀仔仔细细地作修剪。

        “你啊你!哪一日能不呛我几句?”文鸿绪指着爱妻,叹了口气,道:“苏东坡说‘老夫聊发少年狂’时也不过如我如今这般岁数,可见啊,不服老也不行啊!”

        “呵呵,才说自己服老,就‘聊发少年狂’,可见不是真心的!还是一心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沈怀袖拾掇好一盆便搬到一边,怕不小心又被碰坏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文鸿绪站起来,闲闲地负手踱到妻子身边,笑道:“近来常读六一居士的文章,《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六一皆全,畅快淋漓的人生,甚为向往啊!”

        沈怀袖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不像在说笑,似乎是真有了隐退的念头,拍了拍尘土,站起来严正地看着丈夫,问道:“怎么?近来朝局又不安吗?”

        文鸿绪笑着摇了摇头。

        “那怎么?……”

        “儿女们都长大了,清礼现在深受皇上器中,有我在,反而压制了他!庆儿的中宫之位也很稳固,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思齐那孩子,总是少年心性,在西北,磨磨棱角,回来后,不知道能不能成大器!”文鸿绪蹲下来,拿起了妻子刚刚用过的剪刀,也帮着修剪起来。

        沈怀袖立着看了他一阵,也一并蹲下来:“听你说要隐退,我心里是高兴的,我这个做娘的,兴许就是偏心,看不得庆儿不好。可只要有你在的一天,皇上就必然不会全心全意地对她好。怕也只有你放下权位,才能成就女儿的幸福!可是……”沈怀袖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又觉得这不像原本的你了,匡扶社稷的宏愿还没有完成,你当真放得下?”

        文鸿绪扶着妻子一起站起身来,无奈地笑叹一声:“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文鸿绪看着妻子亲自栽培的这些牡丹道:“正如你所说,皇上对我的成见是永远也不可能放下的,这对庆儿,对清礼,对整个文家都不是好事。如今快到天命之年了,自己常常感觉精力也不济起来,以前在尚书省通宵侯前线战报,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可如今不行了啊!”文鸿绪抚着妻子的肩头,叹道:“或许,也是该把这一切交到年轻人手里了!”

        沈怀袖看着丈夫难掩的疲惫之态,忆及当年结发之时他对自己讲起此生的宏愿,要学伊尹管仲,为君王守土安邦,如今却是一颗老态龙钟的心,可见朝局纷争,他是预感到什么不祥了?才要退一步以保全大局?想到此处,沈怀袖突生悲凉,忍不住靠到丈夫肩上,轻声道:“历来权臣大都不得善终,难道,咱们也要……”

        文鸿绪闻言,搂了搂她,笑道:“你想哪去了?我只是想早点抱孙子,略有感触罢了!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你放心吧。”

        沈怀袖看他的神色,不似在安慰自己,遂放下心来,叹道:“这么一说倒也是了,庆儿自两年前小产以后,一直都没有消息,怕是伤了身子啊!”

        文鸿绪不觉眉头轻拢起来,点点头,道:“你做母亲的多上些心吧,皇后若是无子,事情可是难办啊!”

        “我知道。”沈怀袖点点头,面带忧色地道:“要说庆儿两年无音讯倒还说得过去,怎么连璃儿也……”

        “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红尘纷扰,道之不尽,说之不完啊!”

        和泰四年夏

        和泰四年,从文思齐离家远赴西北边疆,似乎就带走了文家的阳光。

        开春以来,文家就连连出事,先是沁雅的舅父,时任工部员外郎的沈怀袖长兄被御史弹劾,说其在主持修建帝陵时贪污,逼迫役夫致使工程进度缓慢。萧彻倒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是交给刑部查办而已。六部里,除了柳氏一门盘踞的礼部,其他都是遍布文鸿绪的门生故吏,此举基本上就是不愿追究的姿态了。后来刑部上报说查无实据,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紧接着又是兵部出事,当年追随白澈进京的二虎,如今已是正五品官。他本是行伍出身,粗人一个。打仗,没说的,自是骁勇,可是为官,一本官经怕是一辈子也读不透!不知是受了何人陷害,指责他克扣军饷,又是一本参到御前。

        萧彻信任白澈,喜欢他的办事手腕,且二人都是年轻人,都不喜欢老臣们的沉闷拘谨。皇帝放心地把兵部交给他管,如今却出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上表请罪。这下二虎可急坏了,他原先也不知道那钱是军饷,听手下人一撺掇,想放着也是放着,拿来用几天,可竟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悔得肠子都青了,差点想一死以谢天下,幸好被白澈给劝住了。

        沁雅身在深宫,前朝之事虽不愿插嘴,但是不可能充耳不闻。虽说宫城内外都盛传皇帝偏袒文家是因为看了皇后的面子,但是沁雅心里也清楚,萧彻不是那种以私人感情而误国家的人,其实,萧彻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她也不十分肯定。她多年无子,文家衰势已显,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敛锋芒。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花满春枝之后,凋零是必然之路,任谁也回天无力。

        “主子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宁馨正闲着看花草,忽见沁雅出来,惊讶道。因为沁雅看书的习惯,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宁馨索性就坐在门口廊子下纳凉,过堂风吹得她昏昏欲睡。

        “心不静,看也看不进去,索性就出来了。”沁雅点点头答道。

        “时辰还早啊!就回去么?”

        “回去吧,不然,也无处可去!”沁雅微笑了一下道。

        “怎么无处可去?!主子是六宫的女主,想去哪不成?!御花园的花开得多好啊,人家日日都逛,您这个主人,倒是天天闷着,也难怪她们气焰要嚣张,眼里都没您了!”

        “你这丫头!到今天还要去逞那些无谓之气!”

        “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叫主子出去走走罢了!”宁馨听她语含斥责之意,委屈了几分。

        “好好好!去还不成吗?”沁雅看着她扁着嘴,笑道:“不过是看着天气热,才懒得走动了,哪来你操的那些个心!”

        “御花园里新修的廊道,太阳照不到,风吹着舒坦,哪里来得热气!”宁馨扶着她走出内书库,笑道。

        “何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沁雅奇怪地道。

        “才完工呢!皇上没跟主子提起吗?”宁馨歪过头看她。

        “皇上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些……”

        “主子……”宁馨顿觉失言了,萧彻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康宁殿了,想着大概自己的话惹她伤心了。

        仲夏里的御花园栏围红药,架引绿萝,尤其紫薇花开得最盛,争奇斗艳的各色花草,装点地园子热闹极了!

        宁馨伴着她边走边看,却正与新进的一帮妃嫔碰个正着。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带头的一个是俞妃,她是俞伯常的孙女,进宫不到一年,就怀上了身孕,一步登天晋封四妃之一,是这年轻一辈里顶尖的人物。

        “妹妹快快起来!你身子重,别拘礼了!”沁雅让宁馨扶她起来,含笑着点头。

        “谢娘娘!”俞妃人生得娇小,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清秀可人,而且个性温婉柔顺,倒一点没有将门世家的遗风。

        “妹妹好好保重身子,再为皇家添一位皇子!”沁雅看着她凸起老高的腹部,笑着叹道。

        “谢娘娘金言。”俞妃愣了愣,马上又温和地笑着答道。

        “妹妹们再逛逛吧,本宫该回宫了!”沁雅又客气了几句,告辞而去。

        “这个皇后怎么……”人群里蓦地冒出一个声音,大家随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俞妃没有加入她们,一直跟着沁雅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

        康宁殿

        “主子!喝药了!”冯嬷嬷亲自端着药碗到她手边。

        沁雅端起‘万年富贵’的四喜团福玉盖碗,乌黑浓稠的药汁,光是闻一闻,就让人想要呕吐。

        “真想要个孩子啊!”沁雅凝视了药汁许久,低低一叹,终将药汁一饮而尽,霎时间苦涩酸辛全在口中化开,忍得她眉头一皱。

        “主子可千万别乱想,您如此年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冯嬷嬷也是一年多前才知道内情的,天天看着沁雅盼孩子,她的心里也是如刀绞一般,可偏偏又要半点不露,还要瞒着,宽慰沁雅。她也知道,亦沁雅的聪明,怕是也隐隐料到了。

        “都两年了……”沁雅看着手中的空碗。这玉盖碗本是番邦进贡的,原是一对,一只在她手上,另一只则在萧彻那里。当年,她小产时,萧彻亲自赐了她这碗,说,此玉碗能解药毒,用来喝药正好。她也知道他是哄自己的,可是,又的确很喜欢那碗,就一直用着。如今,白玉都被药汁浸侵地有了青色沁了。

        康宁殿的后园子的夏景也是十分怡人,清池一洼,草木幽幽。因为只有她一个人逛,总显得绿阴昼静,孤花春余  ,没有人气。

        这两年悠闲,沁雅在园子里亲自在‘瀛洲’边上垦了一方闲地,种了一架蔷薇。这个季节,每到日暮都亲自去浇水。

        手持钧窑青釉美人执壶,过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微风乍起,涟漪荡漾,满架蔷薇漫了一院香气。

        曾记年少时,与白澈谈古论今,沁雅总笑言:“吾爱开国帝君,尝谓其妻曰‘他朝我若为帝,必以汝为后!’”

        白澈总是笑而不答。

        细细想起来,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看了野史杂谈,就感触一时。如今,自己真的身为中宫,可是,再不敢那么想了。

        往事如烟,想高祖刘邦当年对吕后说那番话时,也应是深情凝眸,缱绻万千。驻军函谷,隐退汉中,隐忍而发,及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后楚汉争霸终于以项羽自刎乌江而告终,刘邦终于夺了天下,多少年刀光剑影,甚至不惜推子下车以保全!开创汉室的江山,他们是夫妻,亦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他当了帝王,确也实践了当年的诺言,封了她当皇后。但是,未央宫的宣室前,他是否还曾执过吕后之手,一同指点万里江山,喟叹九州锦绣?

        昔日的红颜早已老去,纵使绝代风华亦不能抵抗岁月的侵蚀。他的怀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他的眼里除了戚夫人年轻的脸庞哪还容得下其他?她呢?她还剩下什么?除了这个皇后的名分,就只有长乐宫里的一盏孤灯了……

        沁雅想得出神,下手也没了轻重,水浇多了,湿了自己的绣鞋。懊恼地退开,沁雅把执壶放到一边。

        忽然一阵闷笑声入耳来,沁雅惊得一回头,果见萧彻立在不远处看自己。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沁雅难堪地福了福身,微微笑道。


        “来了不久,但恰好看到了一出‘美人怒淹蔷薇架’”萧彻走到她身边,戏谑到。

        “臣妾是不小心……”沁雅红着脸,辩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哦?朕看你明明是心不在焉啊!”萧彻可不打算饶她,指着蔷薇根茎处一片湿烂的泥土,一脸‘还不如实招来’的笑。

        沁雅低着头心中思忖了一番,顺着萧彻所指看向那一架蔷薇,低低柔柔地道:“臣妾今日碰到俞妃了。”

        萧彻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又恢复过来,负手道:“俞伯常半生戍卫西北,给俞家这点恩宠也是情理之中的。”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沁雅小声道。

        萧彻沉默着盯了她半晌,伸手勾起她的下巴,牢牢地盯紧她的眼睛不肯放过,道:“告诉朕,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沁雅躲不过,只得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地咄咄逼人,专属帝王的霸气。她心中片刻之间千思所想,不知该如何说起,末了只叹了一句:“臣妾在想汉景帝朝的薄皇后……”

        萧彻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顿觉心疼溢满心头,抱她入怀,柔声道:“又胡思乱想了!朕该气你!居然把朕比作景帝!朕在你心中就如此薄情寡义?朕既然立你为后,此生此世便只有你一人为妻,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还是你不信你的夫君?”

        听到他出口的‘夫君’二字,沁雅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刚刚险些出口的吕后二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差一点就犯了大忌了。心中暗忖:今日真是怎么了,怎么说话如此没了遮拦?

        萧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中仍放不下,搂她入怀,喃喃道:“别胡思乱想,咱们的孩子很快就会来的,咱们一起看着他长大,给他选个好师傅,咱们要白头偕老呢!”

        沁雅的手落到他腰间,正好触在革带的金带板上,凉透了指尖。隋文帝杨坚当初只有皇后一人,可是,后来一看到了桃花夫人,终究是难以自持啊!皇后死后,还不是大纳后妃?更何况她如今已有如此众多的‘姐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她真是害怕相信,又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啊!

        注:

        皇后薄氏,本是太皇太后薄氏的侄孙女。汉景帝当太子时,她被选为太子妃,汉景帝即位,她也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后。汉景帝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她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不过,由薄太皇太后撑腰,倒也没有人敢动摇她的地位。

        公元前155年春天,薄太皇太后死去。薄皇后既不能生儿育女,又不为汉景帝喜爱,靠山一失去,她的皇后也就当到头了。不久,汉景帝下了一道圣旨,废掉了薄皇后。薄皇后凄惨地离开了正宫以后,皇后的位置出现了空缺,而且又一直没有设立太子。于是,皇储争夺战和皇后争夺战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