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一刻,青年已经悄悄坐下,倚在亭畔,手中把玩着脖颈中红绳上系着的一块晶石。晶
石墨黑无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是妻子留下的信物?还是以前情人留下的?
月色下,青年的神情说不出的沧桑,本就清秀的眉目似乎蒙了层薄纱,竟带了几分魅惑,
但是眼神,虽带了迷茫却清澈无比。
欧阳筠心一动,怪不得十年前能颠倒众生……
但这清静却被谢麒的一声喊叫全然毁去。
“小情!我还以为你走了!”谢麒快步跑过来。
青年重又站起,默默看向谢麒,同时发现了站在亭外不远处的欧阳筠,眼中掠过微微的
诧色。
欧阳筠只对母亲有深厚的眷恋,连带对这唯一的亲舅也较为照顾,但此刻,心里却泛出
些不舒服来。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转头离去。
谢麒就如他外甥预料的,是沉不住气的,他看到十年来心心牵挂的人,哪怕已不是当年
的浊世美少年,仍是一味厮缠。
青年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一直跟进了卧房。
谢麒美滋滋关上门,凑到青年跟前,问道:“小情,这多年你都受累了,当年你怎么就
突然不见了呢?”
青年坐在桌前,望着摇曳的烛火,默不作声。
“得罪了权贵?谁伤的你我定给你报仇,你不知道,我姐姐……我外甥,就是你刚看到
那个,他是……”临到嘴边,谢麒还是没敢说实,欧阳筠交代过的,“他本事大得很,又听
我话,任是什么权贵,都能替你报仇!”
青年听到这儿似乎留了下神,谢麒说得更起劲,就这么絮絮叨叨讲了半晚,喝干了两壶
茶。
他看看青年神情,终于大着胆子,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不是温软如玉,握在谢麒手里,却只觉得酥软到心。
青年突然轻笑,也未挣脱,看向谢麒,其实这公子哥儿长相清雅,并不让人讨厌。
他轻道:“真的喜欢我?”
谢麒看他绽开的那丝笑容,呆在当场,半晌才拼命点头。
青年“噗”一声吹灭了烛火,卧房一片黑暗。
欧阳筠在练功,任何武功都须勤练,尤其进入化境,一日不练都会倒退。
但是这夜他却提前收功,虽然在练功,他仍能留意外界动静,他的舅父仍未回房,还在
可情公子的房内。
他不止一点不舒服。
唤了一个小童进来,吩咐道:“去叫舅爷过来。”
小童伶俐得很,轻轻跑到青年的房前,叩窗道:“舅老爷,舅老爷……”
喊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动静。
小童疑惑间只能回报欧阳筠。
欧阳筠皱眉,这亲舅平日里自命风流,怜香惜玉,这会儿却硬揽着个老妓男,比急色更
急色。
小童见主子竟然亲去叫舅爷,心里更觉怪异,这位主什么时候管这档子闲事了?
欧阳筠刚到青年的卧房前,还没扬声,里面的烛火便亮了。门打开——青年穿了白色的
内褂,披着藏青色的衣袍,脸上带了倦容,站在门内。
欧阳的脸色还保持着和善,眼神却蓦地暗沉了下来。
他的亲舅这时还躺在卧榻上,一动未动。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瞅了眼青年,还是一贯的
沉默,他忙走前几步。谢麒安睡在榻上,气息平稳,却是怎都唤不醒,探他的脉搏,也未见
有何不妥。
跟在欧阳筠身后的小童脸色都变了,刚想叱问青年,被主子一眼止住。
欧阳筠一笑,两眼弯弯,温言道:“家舅体弱,这是犯了老毛病了,还烦扰兄台照顾一
夜,甚为感激!”道完谢,从外召进个仆从将谢麒抬走,自己也是一揖后径自离去。
别说小童想不通,几次回头看向青年,便是可情公子本身也难免惊讶,也不知这长天公
子是真的好心还是冷血。
但是,这都跟他无关,他也管不了这许多。
青年解了披着的外袍,躺倒在卧榻,手拈起颈中墨黑的晶石,静静把玩起来,眼神飘忽
又迷茫。
而此刻,谢麒的卧房内,几个仆众围着昏睡不醒的舅老爷一筹莫展。
“爷?”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壮汉问背手而立的欧阳筠,“舅老爷好像被下了邪门的禁
制,那个叫什么可情的不是善类,要不我们……”
欧阳筠一笑,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两眼弯弯,和善可亲:“嗯,对,不如把那可情抓起
来刑讯逼供,等舅老爷醒了问小情哪去了、小情哪去了,我们便把少了胳膊断了腿的可情递
到他跟前,舅老爷可得感谢你们的大恩……”
再傻也听得出这是反话,壮汉讷讷低头,看主子笑得更粲然,心里不由得一抖霍。
欧阳筠眼色稍稍沉下,敛了笑容,默默沉思,众人再不敢多话。
那个可情倒还有点意思……
欧阳筠看看仍陷在昏沉里的舅父,谢麒虽然武功不高,但也不是等闲之辈可以算计得到
的,有点意思……
从良的这十年没白过啊,从哪儿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不过这个舅父是该受点教训!
他弯腰替榻上的谢麒整了下衣领,仔细吩咐:“舅老爷爱干净,一路上可得多看着点儿,
污物不能沾上一星半点儿。东西是吃不了了,每天服用密云丹两颗,别惜工本。”
仆众们心里迷惑也不敢表示,主子怎么想的啊?
欧阳筠站起来,沉声下令:“即刻将舅老爷送回岭南。你们都跟了去。”
啊?
主子不救治舅爷?
谁也不敢说。
欧阳筠已经离开。
经过青年房前,他稍稍驻足,嘴角牵了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来,却不是双眼弯弯和善可亲
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筠和剩下的十数家丁在用早餐。
沉默的依旧穿着藏青衣袍的青年悄悄走进来,欧阳筠忙站起,笑意盈盈,伸手示意:
“兄台,昨晚可安歇得好,就坐我身边吧!”
青年微微注目于他,也不拒绝,坐下就餐。
餐点很丰富,从江南甜点到北地的烙饼饺子,从绿豆粥到凉面应有尽有,青年坐下后,
只取了碗白粥,就着酱菜,呼噜呼噜喝起来。
其他桌上的家丁们虽然没明说,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可不是么,一个老妓男,登堂入
室倒也罢了,吃相也这等难看,好似几十年没喝过粥。
欧阳筠脸上并没笑容,径自吃着烙饼,眼睛里却掠过笑意。
他原也以为这名满江南的红倌,举止定是高雅得当,却不料他就似个普通的穷措大,捧
着碗,津津有味地大口吃喝,吃相十分不雅,可他看得竟还挺高兴。
青年吃完,见桌上还剩下不少烙饼、包子,便从身后的小包裹里取出油纸,妥善地包起
来,显见是作为干粮了。
仆众们不由瞪大了眼睛,敢怒不敢言,这人实在太不懂规矩!
青年浑若不觉,将干粮放到包裹内,才抬头看向欧阳筠。
“兄台要走么?”
青年略一点头,起身就要离开,不料,刚站起,胳膊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他瞅瞅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再看向手的主人,突地冷冷一笑:“怎么,舅舅走了,换外
甥么?”
欧阳筠闻言也不由一愣,这沉默的人却原来这般伶牙俐齿。
他转而一笑:“怎么会呢?只是和兄台一见如故,实在不忍就此分别,兄台再盘桓几日,
不行吗?”语气诚挚之极,到最后已是求恳。
青年抿唇,正想用力挣脱,却突然停下来——他挣扎时,欧阳筠的衣袖滑落,右手手腕
正中一颗红痣夺目。
青年眼神一滞,眼神现出迷茫,还带了几分狂乱,但都转瞬即逝,他缓缓坐下,轻声却
清晰地道:“好,但你别后悔。”
欧阳筠察觉到他瞬时之间的变化,却不知因何而起,只觉得这可情公子越发地有趣。口
中却更诚恳地道:“兄台言重,朋友相交,贵乎心诚,何来后悔呢?”
青年再不言语,随他安排,一起上了马车启程。
欧阳家位处南海,常年炎热难当,因此设计的马车在防热上动了不少脑筋,这会儿便显
出好处来,外边热风阵阵,马车里却阴凉舒适。
青年和欧阳筠面对面坐着,却半天无话。
“兄台准备去何处?”还是欧阳筠先发话。
他虽作假寐状,却一直看着青年,见他眉间总蕴着悒郁,眼神里时不时泛起迷茫之色,
虽然人近在咫尺,却好似怎都抓不住。
青年看看他,不语,以为他保持一贯的沉默,却意外听到回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