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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书籍名:《迷途》    作者:夜安


                                            到了初九那天,他们照例一早派了人来催请。我梳了两把头,穿湖绿的氅衣,所以只能坐车,李浩倒是骑了马去。

        老九虽然也是老八邻居,他家我还真一次没去过。进了府门,我和李浩被引往不同的厅堂,他自然是去跟老八他们兄弟混,我则必须先在女人堆里打个转。这次没见十四家的两位,就只有八、九、十三位福晋,还有几个陌生的格格小姐。

        见到我最高兴的是容惠,亲热得不得了。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让我不得不对她说:“你李哥哥也来了。待会带你去找他。”

        我刚喝了口菊花茶,就被八福晋她们拉着去逛院子。真见满园的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这名目也多,什么“银丝串珠”、“空谷清泉”、“月涌江流”、“黄莺出谷”、“泥金狮子”、“沉香托桂”、“春水绿波”等等等等。

        福晋们毕竟年轻,跟着几个未出嫁的姑娘一样,都挑了中意花朵,让太监们折了捧到跟前,互相帮忙往发间插。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我乘她们高兴的时候,凑到九福晋身边,套了她两句,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八福晋拉着我道:“你也挑一朵应应节。”

        我说:“还是免了吧,我怕招虫子。”

        她拧了拧我的脸,对其他人笑道:“你们听听她说的!”

        有一个女孩用美人团扇半遮着脸说:“李姑娘就是不戴花,那些蜂啊蝶啊的,还不是会扑着去。”玩笑话的口气,却带着尖酸的讥讽。刚才介绍了,她好像是阿灵阿的幼女,叫什么瑜真。我以前应该没见过她,当然更谈不上得罪。

        八福晋倒没觉出来,在托盘里拣了一朵白中带绿的,插到我发髻上。她弄完又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玉蟹冰盘’跟你的衣服和衬。”

        说到蟹,我倒是犯了馋痨。现在正是菊黄蟹肥的时节,若是弄几盘黄多膏肥的湖蟹,来个“把酒持螯”,那该多美。

        及到开席,一桌子的菜,却没有螃蟹!只能在心里暗骂老九小气。馋病没得治,又念着玉竹的事,一顿饭居然吃得索然无味。匆忙饭毕,携着容惠去找李浩。红月儿跟八福晋的婢女也混熟了,我打发她跟不当差的玩去。难得出来,总也要让她玩尽兴了。

        老九他们就在亭子里摆了一席,桌上只有几味冷碟点心。我看圆桌边只围坐了五人,老八、老九、老十、李浩,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八看到我,笑着招手道:“你来得正好,尝尝老九去年重阳前酿下的菊花酒。”

        下人们便忙着添碗筷加座,等我坐下,一盅酒就摆在面前了。我抿了一口,酒味清淡,带着菊的特殊香气。旁边的小容惠倒是一口闷了。

        老十说:“我们正对句子呢。酒你喝了,也得说个应景的出来。”

        我指了指容惠,看着他笑问:“你看我们两个像是能作诗的?”

        “随便念个现成的吧。”老八笑道。

        容惠又喝下一盅,脆声道:“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

        他们于是都看向我。背古人的还不容易,我随口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姐,你这也算应景?”李浩闷笑着问。

        “是秋天,有酒不就成了。”我不过刚想到这首。

        老八也笑:“她就记得吃的。”

        老九老十都毫不遮掩地大笑。

        我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套老九话,刚才从九福晋那里就知道了老九最近的确弄来几个侍婢。

        “你盯着我看什么?”忽然听老九问。

        我还没说话,老十抢先笑道:“九哥,你别担心她看上你。老十四看得紧着呢!”

        “说到十四弟,他也快到了吧?”老八说。

        看来这情形也没办法从老九那里问出什么结果来,我还是自己往后院找去吧。当然不能拖着容惠这累赘,就对李浩说:“我先回福晋她们那边去。你待会儿带容格格去园子里玩,仔细别让她喝醉了。”说完就起身走人。

        沿着游廊拐过花厅,就跟一人撞个正着,抬头一看,不是十四是谁。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半晌问:“最近好吗?”

        “托福,还算不错。”我回答。

        然后他便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似乎也不打算离开。

        我可不想跟他穷耗,低头思索着怎么摆脱这处境。风吹着鬓边的碎发有点痒,我伸手把它捋到耳后,却惊觉他的手也拂到我脸侧。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舒服,立刻退后一步避开。他悻悻地收回手。我淡然道:“你快去吧,他们在等你。”也不等他回应,急急步下台阶往内院去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摸到老九的住处,每间房都瞄上一瞄,终于在最后面的那间找到她。她正背着窗,斜靠在炕上绣着什么,我唤道:“玉竹。”

        她身子一震,似乎是扎到了手,抛下了绣箍,缓缓地转身向我这边看来。我进了屋,握住她的手。她清瘦了不少,看上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李姑娘。”她柔声唤道。

        我问:“玉竹,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轻咽着说:“我不知道……来不及……”

        我不忍看她泪盈于睫的样子,道:“别哭了,跟我走好不好?”她梳着姑娘家的发髻,老九应该还没碰她。

        她却没有马上答应,只呆呆坐着。

        “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老九的厉声责问。

        我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他却不看我,而是看向我身后的她。玉竹抬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看着他们这样子,我只能松开她。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插不上手。

        我俯身捧着玉竹的脸,对她道:“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要找我。”

        她点着头,大滴的泪珠滚下来。我叹了口气,在老九阴沉的目光下出了院子。

        我不知道玉竹今后会怎样,她自己选择了他,选择了今后的路,是好是坏也都只能由她自己承受。

        正感叹着,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接着是一个尖利的女声:“问你话呢!一声不吭地装什么哑巴,刚才怎么不见你装?”

        我定睛看去,只见瑜真和另一个小姐站在一边,打人的是她的婢女,被打的居然是红月儿!

        红月儿捂着脸,呜咽道:“我,我……”

        瑜真道:“什么我啊我的!奴才都不自称一声,谁教你的?”

        她的婢女扬手又想一巴掌扇下去,我走上去,抓住她的手,冷声道:“我教的。怎样?”

        瑜真没想到我会出现,有些失措,但马上回过神来道:“你的奴才不懂规矩,我代你教教她。”

        我看红月儿低下头轻轻抽咽,脸上是肿起的五指印。唉,今天尽见到眼泪了!我转过脸看向瑜真,她惊得退后一步:“干、干什么?”

        我逼近她,她想推开我,我便抓住她的双手,她的力气太小,挣扎的方式也不得法,自然动弹不得。其他人想靠过来,我扫了她们一眼,她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瑜真倔强地一声不吭,但我由她微微发颤的身体知道她是害怕的。我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笑道:“真是娇花一样的脸呢!”

        我抬起一只手,她闭上眼等着我打下去。我却只是从她发间摘下唤作“人面桃花”的粉菊。她睁开眼,看着我把那菊花慢慢揉碎,然后覆手将那残瓣撒到地上。

        八福晋的婢女英苏帮红月儿冰敷整妆,我就在一旁看着。等她终于结束了啜泣,我便问:“你怎么惹的她?”

        她垂着头不回答,我坐到她边上,抬起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却又掉下泪来,偏转头道:“刚才在园子里不小心撞着她……”

        只是冲撞不至于如此吧?瑜真对我有敌意我知道,也没兴趣追根究底,只是红月儿这打挨得蹊跷,她的反应也蹊跷。我又问了一次:“就这样?”

        她不说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暗叹一声,放开她。她不想说,强迫也没用。

        “算了。我得出去露个脸,你这个样子没办法见人,就在这待着吧。”我对她道。又嘱咐了小丫头们照看着她,便跟英苏往花厅去了。

        沿着曲折的回廊转了两个弯,便见到他们一众兄弟迎面而来。除了刚才见过的几个,居然还有十三,然后,还有他。不见那个陌生人,李浩也不在里面。英苏避往一侧,微欠着身子让他们先过。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滑过,对十三颔首致意。至于他,他只用觉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神扫过我,我也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一径往前走,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十四稍微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旋即也走开了。

        我向管事太监问起李浩,他说是容惠喝得多了,老十他们挑唆着他送她回去了。

        开晚饭的时候也是不见男宾,一群女人吃得倒也热闹。席间免不了跟瑜真对上眼,我对她淡淡地笑了笑,她则眼神跟我一触就立即转开,还真没礼貌。

        饭后,她们凑了一桌抹牌玩。我跟其他人一起观了会儿战,觉得无趣,就踱到院子里吹吹风。白天也没好好欣赏老九的这些花花草草,有几本菊花开得还真不错。听说菊花瓣晒干了,做成枕头,可以名目,刚才似乎浪费了些。用来吃的话,除生嚼、油炸、火锅等吃法外,还能做菊花饼……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惊得转头,却看到十三微笑的脸,便也没脾气了。他问:“你一个人在这里转什么?”

        我笑说:“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在想《离骚》里的一句话。”

        “哦?你这么风雅倒真没见过。”他笑道,“是哪一句?说出来听听。”

        我答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哈哈哈——”他大笑,“你刚吃完就饿了?我看你整篇《离骚》也就记得这两句吧。”

        我道:“如果我整篇看过,当然还能记得其他。”然后指着那一株株盛放的菊花,说:“诗我看的不多,也就知道黄巢的‘蕊寒香冷蝶难来’。不过你看,还真是很美啊!”

        十三望着月色下黄华沉默了。我闭上眼,感受夜风中似有似无的菊香。忽然听他轻声吟道:“便叫桃李能言语,要比娇妍比得无。”

        这是咏菊的吗?有些奇怪。刚想开口问他,却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唤道:“十三弟。”

        是他呢!

        我们都看向他。十三应道:“四哥。”

        他走向我们,对十三说:“八弟他们正找你。”

        十三笑道:“我这就回去。要不又累四哥挡酒了。”

        他对十三点了点,然后看向我。我一无闪避地迎视他,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三两步走近我,从我发上摘下一片掉落的花瓣,轻道:“等散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马车在街角等着我,我不理会红月儿惊诧的目光,换坐他的车。

        我靠在他怀里,可以听到他平稳的心跳。他埋首在我颈间,清浅匀长的呼吸微微拂动我耳后的碎发。“有没有想我?”他问。

        “有。”我老实地答。他像是满意了,稍稍松开我些。

        马车有节奏地颠簸着,他默然无语地拥着我很久后,说道:“吏部左丞出缺,他们拟让你舅舅调补。”

        他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某种裙带关系的产生?我抬头看他,他用手指抚着我的脸道:“你以后别往老八府里跑,若是闲了,就到我那里去。还有你弟弟,让他离老八他们远些。”

        我冷声问:“为什么?”

        他皱眉道:“不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道:“给我理由,否则我不接受。”

        他不悦地盯着我,我不为所动。

        他于是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道:“你要理由我给你,太子早就忌讳着老八,为着索额图的事,更是恨他入骨……跟他沾边没有好事。”

        这番话让我想起那天偷听到的他跟朱从善的谈话,“太子的谋划”……“太子的谋划”……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而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谋划的什么。一时间心烦意乱,然而让我烦乱的不是太子,也不是老八,而是他。他做了什么,还想做什么,才是我在意的。

        他捧着我的脸道:“答应我,别再去老八那儿。”

        我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从来不认识他。对视良久,我摇了摇头。他身体一僵,目光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肃杀之气,沉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掺和?你以为老八对你和善?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道:“我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在盘算同一件东西。”

        我们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彼此。他生气,也许气我的莫名其妙,气我的冥顽不灵;而我则是厌恶,厌恶自己的天真,厌恶他的野心,厌恶我们之前的诡异。

        马车终于停下来,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掀开帘子跳了下去。他也没拦着。

        我想我需要仔细想想,跟他在一起的之后,我就没再有过理智。

        红月儿给我铺完了床,在书案前静静地站着。我对她道:“你先去睡吧。”她抿了抿唇,没动。我放下手里的书,问:“有话想跟我说?”

        她咬着下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我问:“你想说什么?”

        她低下头去,对我福了福道:“没什么。您早点休息,我先下去了。”她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帮我带上了门。

        其实我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我和他的事。虽然今天闹得不太愉快,但我们也算是在谈恋爱吧。我承认今天是情绪化了点,何必为了那些个事情拿话顶他?他有他的责任,有他想做的事,而且,处在他的位置上,那也算是责无旁贷,他并没做错什么,问题在我身上。

        老八向往那个位子,我会祝他好运,因为我并不想嫁给他。可四不同,我是希望跟他继续到最后的。不管他将来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而这之间的过程,我更不想知道,不想参与。他诱惑了我,让我有了可以这样终老的错觉,所以,忽然间回到现实有点不适应了。

        而现在,我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毕竟,让我连地下情都搞得那么陶醉的,他是第一个啊!等等看吧,等他让我彻底投降,或者,等我的热情燃尽。

        昏昏然睡过去,似乎做了一夜的梦,睡得很累。第二天赖床了,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来。

        上午到小钟那里转了一圈,他厌烦我的心不在焉,拒绝让我蹭饭,中午之前就赶了我回家。倒是在教堂门口碰着穆神父,便攀谈了几句。他的汉语进步了许多,好像还学着满语,目前在见习宫廷翻译的工作。小钟是个实心眼的,一心一意是传教来了,居然还不如后来的会钻营。

        回到家里,胡乱吃了午饭,便到舅妈那里去请安。我再不肖,一天一次还是要出现的,太过了,恐怕舅舅也不忍我,一封信唠叨到老爹那里去。老爹虽拿我没办法,但害他老人家烦心总是罪过的。

        没想到舅舅也在家,就一并请了安,也算尽了礼。舅妈拉着我说了会儿家常话,问起昨天跟李浩到老九府里赴宴的情况,我也一一答了。庆均和庆培进来了,请了安,也都只在下首站着,我倒可以挨着舅妈坐炕上。舅舅静静听着,最后也只是淡然说:“八爷九爷那儿,平时也该是多走动走动。”然后就是问李浩的学业,这我哪知道?随便应付了一下,就跟庆均哥两个一起辞了出来。

        庆均和庆培饭后无事,到园子里下棋。我左右也是闲着,就凑过去观战。他们赌五钱银子的彩头,庆培棋力差些,中盘就输了,便嚷嚷着三局两胜。庆均哪里怕他,说了‘好’就重新再来。第二局庆培执黑,还是险象环生,咬着手指好半天才下去一个子儿,庆均接着下了一手,正切到他要害上,笑着就要提他的子。庆培抓着哥哥的手,急道:“这个不算,我原没想下这儿!”

        庆均笑道:“哪有那么赖的?快快认输,别让涵妹妹看了笑话。”

        我说:“你们只管下,他这局要是救得回来还精彩好看些。”

        庆培看了我一眼,终究没拉得下脸,气呼呼地认输了事。

        这时,我远远看到红月儿沿着花径过来,手里还捧着个匣子,就招手唤她。待她走到近前,向庆均庆培行完礼,我就笑问她:“你上哪去了?手里拿的什么?”

        她把匣子递给我,垂头答道:“十四爷派人送了这个来。”

        我一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庆均和庆培还在一旁看着,我叹了口气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柄藏式风格的匕首,银质的刀鞘上纹饰精美,镶嵌着绿松石、玛瑙和珊瑚珠。

        庆培看着喜欢,还抽出刀身,摸着锋刃“啧啧”赞赏。我对他道:“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他像抛烫手山芋似的塞回给我,道:“我可不敢要,这个可是人家特意送你的。”说着一溜烟跑了。

        我把匕首放回匣子,让红月儿拿回去收好。专程退回去这种事,也没必要做吧。

        庆均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向我问道:“涵妹妹明年十七了吧?”

        我“嗯”了一声,疑惑地看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他继续道:“若是过了阅选这道坎,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表哥想说什么?”我盯着他问。

        他合上棋盒的盖子,抬头对我微笑道:“涵妹妹知道什么可以另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我忽然觉得呼吸不畅,没来得及想出回应的话,就听他说:“说笑罢了,涵妹妹不必往心里去。你只该为自己多想多打算,不须听我说些什么,爹的话也亦然。”——

        发现四很难虐,各位凭自己想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