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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甜苦辣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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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酸甜苦辣咸》    作者:唐鲁孙


                                    

            海心山只有一家汉人姓单的聚族而居,除了出外贸迁的以外,大约有百十口男女住在岛上,他们对於提补鳇鱼,饲养犛牛个个都是能手,全族主持人,他们称之为当家的,这位单当家的仪容威重,谈吐清旷凝远,迥异尘俗,看他举止敏捷干练,不间可知是位武林高手,他说布喀河,在封河之前,常有喜欢弄水的少年,在河边嬉戏,河里游泳,这在藏族同胞看起来,亵渎海神,如果个人遭受天谴,尚属咎有应得,万一海神震怒,祸廷全境,将海他迁,那还得了,传说明世宗肃皇帝(嘉靖)不知因为什麽事情得罪布喀河神祗,海的幅员,一夏天就缩小到周围七百里。蒙藏同胞都是笃信鬼神的,从此每年在春季开河举行一次祭典,每隔三年就联合蒙藏同汉各族,举行一次扩大祭海盛典,远至湟中兰州都有善信前来参加大祭。可惜笔者去非其时,没能赶上他们缇冠黎绁,丝鞭檐伞,琳琅莹秀的祭典,单当家的虽订有後约,可是赤祸弥天,民生凋蔽,再谈盛世元春,真不知要何年何月啦。

        唐鲁孙随笔集之《酸甜苦辣咸》

        鲜腴肥嫩的青海鳇鱼

            太史公司马迁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笔者平素好动不好静,所以对他老人家这句话非常服膺。中国幅员广阔,山南海北,去的地方倒也不算太少,只是青海一带向往已久,可是始终没有机会一屐斯士。抗战前,碰巧有个机会到甘肃的省会兰州,青海的省会西宁公干,时届隆冬数九,地冻天寒,谁都愿意在家过个阖家团圆的舒服年,有了这种人弃我取,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自然是欣然束装就道,冒寒西行啦。

            根据地舆志的记载,青海境内,内海有二十馀处之多,海水柔弱,鹅毛都会沉底,有一处湖泊古称“鲜水”,汉人称它“西海”,蒙藏人叫它“库库淖尔”,是中国第一座咸水湖,传说在北魏时代幅员千馀里,周围面积有六年四百余平方里,有台湾现在面积六分之一强,浩瀚无际,其大可知。这个库库淖尔湖冬不枯竭,夏不漫漶,磅礴苍莽,绿云如海,支流二十余处,其中最大主流叫“布喀河”,河流中赞颃耸矗,叠嶂环抱,有两座连峰鼎峙,峻壁千仞,嵌奇突兀的海上仙山,东边一座叫海心山,传说唐代每年入冬封河之後,把名驹良骥牝牡相杂牧放此岛,明年得驹,必多骏异,世称能种,所以岛也改名龙驹岛。西边一座叫海心西山,住有若干苦行潜修炼气悟道,奇材异能修士,平时因为土壤肥饶,奇果佳树,珍禽异兽,靡不毕备,所以穹石曲泻之间,互不相犯,陉陉自守,当年武侠小说名家还珠楼主李寿民兄所写蜀山剑侠传里,对於海心山上来仙亦侠的人物详细描述,大部份他都是听一位藏族炼气士噶贡那彦图所说亲身经历,故事虽然光怪陆离,倒也并非全部虚构。

            布喀河里出产一种鳇鱼,有人说鲟鳇一体,就是一种膻鱼,东北松花江在同江县跟黑龙江会合的地方,也产鳇鱼,而且松花江鳇鱼的鼻骨脊骨又软又脆,非常好吃,可是细一品尝,其鲜腴肥嫩,就没法跟布喀河的鳇鱼相比了。大凡鱼虾一类鳞介水产,水温超低,肌里就越发细嫩甘肥,冬雪封湖,坚冰盈尺,也就是鳇鱼最肥硕细嫩的时候。蒙藏同胞不尝鱼腥,向不捕捉,所以捕鱼为业的都是当地的汉族,他们等湖上结冰逾尺,用一种尖头四楞带回钩的铁制钩连抬,当地人叫它冰穿子,把水上凿几个或大或小冰洞,洞口挂上几只红灯笼,就可放心回家睡大觉了。鳇鱼久蛰湖底,深感冰下凝冱不舒,看见灯亮闪烁,烛影摇红,自然徵遂迈前,腾波鼓浪,跃出冰渊,蒙藏人士因平素以牛羊肉为主食,因此除少数汉族外,平日河里鱼虾几乎没人捉捕,滋生繁衍数量极多,跃出冰窟的鳇鱼小者都有十斤以上,大者当然更重了,凿冰捉鱼的当地土人说,如果碰上运气好,天气时期又赶上刮西北风,真有丈把长的鳇鱼随著鱼群蹦上来,不一会冰窟四周堆满了大小青鱼,冻成一座小鱼山一样。鳇鱼的特徵是鱼唇突出,骨软肉细,稍大一点的鳇鱼,鱼头里充满了鱼脂脑髓,比起我们日常吃红烧鲢鱼头,还要腴美甘肥。这些湖泊河川,当地人一律都称之为海,天地深广,芳草如茵,据说有几处海水盐份特别浓重,水呈深青色,跟天津坐海船去上海,经过黑水洋海面一样阴森可怕,海里不胜舟楫,当地盐户引水上岸用水晒盐,别处晒顶多黄白两色,可是青海盐湖不同地段晒出来的盐,分青红黑白四种颜色,盐的咸淡鲜度虽然大致相同,可是水产就大有差别了。据说能产红黑盐的地区,无论鱼虾都是特别鲜嫩肥硕,笔老因为停留时闲短暂,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

        唐鲁孙随笔集之《酸甜苦辣咸》

        举筷不忍吃鸽子

            前几天立法院开会,有人谈到最近台北人又一窝蜂的吃鸽子,什麽黄焖乳鸽,油淋乳鸽,生烤雏鸽等,自己国内鸽子供应量不够,甚至不惜浪费宝贵的外汇进口洋鸽来供应餐馆,一饱老饕的馋吻。最近中华电视台有人在三重市餐厅吃烤乳鸽,吃出两枚用来记载鸽子标帜的套环来,足证现在鸽子吃风之盛,已经到了不管是肉鸽赛鹄,一入猎捕者特制的网子,不管它是什么万金名种,或是远程钢翼,一律称斤论两送进庖厨,变成俎上之肉。

            我友北平通金受申兄,隶籍蒙旗,据说元朝作战时期,黄沙无垠,连亘千里,军中传书,全赖信鸽,所以对於鹁鸽,不准任便烹杀,後来到了几位皇帝听信方士阑言,说是每天进食清炖鸽子,可以益寿强身,这一传说不要紧,搞得大家大吃鸽子,蔚为风尚,灯市口靠近救世军总部有一大鹁鸽市,小鹁鸽市,就是元代鸽子的交易市场,到了抗战之前,每逢隆福寺庙会之期,东西牌楼神路街一带,还是北平城里最大的鸽子市,卖野鸽子又叫楼鸽的(这个楼鸽的“楼”字是否这样写,要请教盖仙夏老师了。)卖家鸽的分笼列肆,待价而沽,至於专卖鸽子哨,什麽单响,双响,九响代回音,绑在鸽子身上飞在天上,清音逸响,超轶绝尘,那比“直升机”“七四七”穿云动谷的嘈杂,要悦耳多啦。

            北平是礼义之邦,养鸽子也有养鸽礼数的,从前古板人家准许子弟养鸽子,也有他的道理,第一,养鸽子的人必须早起登高,鸽子多的人家,还要把鸽子分拨,惊起来飞上半天,打盘围著自己屋子飞圆圈,越飞越高,圈子越大。假如自己的鸽群训练有素或是鸽多势重,假如遇上附近也有养鸽子的,在高空三五个回翔,就能把人家的呆头呆脑的鸽子裹几只回来。当时养鸽子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打盘裹回来的家鸽,一经查明原主,必定亲自送还,既不得私留喂养,更忌私自杀害,如有违反,则属於流氓行径,遭人鄙视了。

            北平人把楼鸽,燕子,蜜蜂,同时视为祥瑞之物,燕子搭窝,蜜蜂筑巢,谁都不去惊动它们,尤其楼鸽不会自营窝巢,多半栖息在穿堂进廊後厦,高堂邃宇,丹楹檐缘之间,房屋主人看见楼鸽惠然肯来,多半找几只装僧帽牌洋腊烛的小木箱,铺上点旧棉絮,架在重棼琼构之上,从此怡然定居,蠡斯衍庆了。鸽子随地粪便,弄得础壁皆汁,婉蜓狼藉,所好佣人,随时清扫冲洗,积存起来可以卖给花场子当肥料,尤其纯白无杂色的,特别好收卖,用丝线沉在盛白乾儿大酒缸里,既去火气,加重酒的醇度,价钱卖得更高呢!

            在北平,除了江浙有油淋乳鸽,红焖肥鸽,以及广东馆的生菜鸽松外,其馀鲁豫陕晋各省饭馆,很少有拿鸽子做菜的,靠著北平大学有个地名叫汉花园,清初叫南花园,四方所贡奇花异卉,都在该地培植,各省徵来的高手花匠,也都齐聚在此,後来因为南方人住在那儿的人很多,又改名汉花园,到了北平大学成立,莘莘学子负岌来学的日渐增多,东斋西斋住满,就只好赁居公寓啦。住的问题解决,吃的问题又来了,会动脑筋的人,於是在沙滩汉花园东斋西斋左近,饭摊酒肆,如雨后春笋,相继设立,於是水陆杂陈,味兼南北,从前一些南来花匠,粗谙割烹之道的,也就改行客串起掌杓的了,有位弄兰花的曹老爹,平常喜欢喝两杯,对於卤雏鸽,罐焖鸽子,味醇质烂,香酥适口,不但南来学子趋之若骛,就是国学大师林损,会计名家胡立猷,都是曹老爹的座上常客。骡马市大街宾宴春的鸽蓉酥饼,不但皮子酥润不油,馅子更滑香鲜嫩。当时跟公园柏斯罄的咖哩牛肉饺,被江亢虎赞为点心中二绝,要非虚誉。此外前外祯元馆中一道八宝鸽子,除了冬菇火腿干贝小河虾之外,他们不用糯米,而用苡仁米,濡而不糯,润而不油,可算鸽子中一道名菜。最早北平谁家养鸽子,虽然不是每只鸽子套上脚环,可是谁家鸽子各有各的识别方法,一望而知,厨房采办偶不小心买回来了,只有自认倒霉,一律放生,绝没人把家鸽当做白鸽烹而食之的。北平吃鸽子的不多,野生肉鸽繁殖甚快,可以说吃之不尽,供过於求,当然物美价廉,更谈不上吃只鸽子要浪费外汇啦。

            有人说,杀鸽子要把铜钱孔套在鸽子嘴上,把鸽子闷死,然後宰杀,鸽子才鲜嫩好吃,我当初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让鸽子这样死法,未免太残忍些,所以任何做法的鸽子,登盘荐餐,虽有朋友坚劝,我仍旧不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