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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甜苦辣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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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酸甜苦辣咸》    作者:唐鲁孙


                                    在庚子年八国联军撤军议和告成之後,慈禧从西安回銮,一改排外手法,为了敦睦邦交,筹备在三贝子花园,大宴各国公使夫人,以及侨居在北京的东西洋名闺贵妇。官家盛宴,以慈禧的阔绰手面,再加上这趟皇差是由那琴轩(桐)承办,自然是堂皇典丽,华贵雍容了。那桐为了讨好皇后,一切排场,踵事增华,原本敦请英国公使馆一位斐声国际的名厨主厨掌杓,头一天已获老佛爷的御诺,不料二天叫起儿,老佛爷把那桐叫到御前说:“西厨手艺如何不得而知,假如做出来的菜,口味不合,不能尽如人意,岂不是大杀风景,咱们对洋厨子又不能加以斥责,依我看明天的宴会,还是用外务部的余厨吧!”由此可见余厨旋乾转坤手段如何啦,这当然是李莲英背地里在老佛爷跟前搞的鬼,李总管向来是没钱不办事的,这种力能回天的举措,余厨对李的孝敬,必定是令人咋舌的一份厚礼,这一宗皇差余厨各处打点固然破费不少,可是余厨算盘打得最精,一出一进,白花花的元宝又赚进了若干倍。总之,天家之富,大家油水均沾,倒霉的只是内务府的库房而已。

            民国肇建,唐绍仪出任第一任国务总理,外务部改成了外交部,余厨凭籍他为人四海,交游广阔,加上手段圆滑剔透,所以仍然能把持外交部的大厨房,等到陆徵祥(清末驻俄公使)出任外交总长,余厨又重施故技,暗地选了一份厚礼到总长公馆去。那知陆总长是科班出身的外交人才,在俄、法、比利时住了廿余年,最厌恶贿赂馈赠那一套官场恶习,第二天派人一调查,敢倩是部里一个掌厨的大师傅,盛怒之下立刻条谕开除,维经余厨四处奔走尽力挽回,无奈陆总长耿介不苟,人情托到了袁项城跟前哼哈二将阮忠枢、杨云史,陆徵祥依然毫不卖帐,余府只好卷铺盖放弃盘桓二十多年,足跨满清民国两代的老窝,另营别巢了。余厨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过了不久又用他徒弟的名义,又包下了财政部的大厨房,后来官场艳称财政部的“小六国饭店”就是余厨的杰作呢!

            他除了财政部的大厨房外,始终不忘情老佛爷招待外宾一夕华筵,於是又把三贝子花园的豳风堂包下来承应全席小酌。他那时住在司法部街一幢花园洋房里,三天两头坐著自拉缰的马车到园子里去招呼生意。有一年樊樊山主持的嘤鸣雅集特地到豳风堂打诗钟,有一条分咏格是“吃大师傅”“丁香花”,一时佳作如云,算是余厨临老还出了一次风头。据说余厨的菜并无一定格局,凡是各省各地的名菜,他一瞧就会做,什麽扬州狮子头,羊城的烧紫鲍,刀工火候都能乱真,可惜予生也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未尝其味,否则从这位二品顶戴大师傅嘴里定能听到不少上方珍异呢!

        唐鲁孙随笔集之《酸甜苦辣咸》

        武汉三镇的吃食

            武汉三镇,从历史上看,在三国时代,龙争虎国,已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形上来说,地处大省通衢,长江天堑,水运总汇。开埠既早,商贾云集,西南各省物资,又在武汉集散,所以各省的盛食珍味,可以比美上海,靡不悉备,因而武汉跟北平一样,谈甜咸小吃多到不胜枚举,可是要找一家真正湖北口味的饭馆,就是湖北老乡,还不一定能指出那家是真正湖北馆子,当年上海有一家“黄鹤楼”,现在台北有一家“京殿”,据笔者所知,正式挑明是鄂省口味的,也不过仅此三两家而已。

            汉口青年会对门有一家三层楼的饭馆,叫“大吉春”,楼宽窗明,大宴小酌,各不相扰,整桌酒席是江浙口味,小酌便餐,则潮汕淮扬兼备,潮州厨师做鱼面是久负盛名的,大吉春的大虾局包翅,一般吃客都公认是他家招牌菜,鱼翅发到适当程度,用火腿鸡汤煨好,然後再用明虾来局,翅腴味厚,虾更鲜美。当时青年会总干事宋如海非常好客,遇有嘉宾莅临汉皋,总是信步到对门大吉春小酌,虽然是小吃,他经常喜欢点一只大虾局包翅,那时物价便宜,所费不多,小吃而用包翅算是够体面的了。梅县谢飞龄兄当年任大智门统税查验所所长,他说:“想不到在汉口能吃到真正他们家乡(潮汕)菜,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蜀腴”顾名思义当然是四川口味的茶馆,老板刘河官是四川成都觞园少东家,出川到汉口来闯天下,想不到一炮而红,在民国廿年左右在汉口请客吃川菜,非蜀腴莫属。后来阿官年事渐高,就不大亲自上灶掌杓啦,可是遇有知味之士,他还是抖擞精神不吝一显身手。他最拿手的菜是水铺牛肉,据说是跟家里一位老佣人学的,他先把两分肥八分瘦的嫩牛肉,剔筋去肥,快刀削成薄片,芡粉用绍酒稀释,加盐糖拌匀,放在滚水里一涮,撒上白胡椒粉就吃,白水变成鲜而不濡的清汤,肉片更是软滑柔嫩,比北方的涮锅子又别具一番风味。这道菜,肉要选得精,片要切得薄,作料要调得恰当,水的热度更有开肉的老嫩,看起来虽然简单,可是做的恰到好处还真不容易。笔者在蜀腴吃过一次后试做了几回,不是肉老,就是汤里沫子多,始终没摸到这道菜的窍门。后来来到台湾,才知道张大千先生府上也善制水铺牛肉,并且列为大风堂名菜之一。

            蜀腴的青豆泥也是别处吃不到的一道甜菜,这道菜先把青豆研得极细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浆,然後把豆泥混入,速炒带搅,渐渐把泛上面的浮油滤净起锅,用大磁盘子盛起上桌,翡翠溶奖,细润柔香,这个菜看起来不烫,可是不明究竟的人,吭呛一口不单嘴里起泡,甚至咽下去还觉得胃肠火辣辣的呢,所以这道菜只能用盘而不用盅碗,就是利於早点散热,不会让客人把舌头烫了还有苦说不出呢!记得闽台菜都擅长做八宝芋泥,有一家菜馆用中海碗盛芋泥上桌,楞是把一位女宾烫得直叫唤,宾主同感尴尬,堂倌更是不知所措,岂不是大杀风景。

            汉口满春有一家福建酒馆叫四春园,他们自夸灶上掌杓的头厨是福州广裕楼重金礼聘来的,广裕楼在福州来说,可算首屈一指的饭馆,从前有句俗语:“到福州没吃过广裕褛的菜,福州算白来一趟”。可见广裕楼在福州牌匾有多硬了,不管四春园的大师傅是否真是广裕褛出身,可是做几只福州菜,确实花样翻新,特别清爽。当年笔者最爱吃他家的白片鸡,这道菜他们真能不惜工本,成年留有一锅老母鸡的炼扬,然後把两斤重未下过蛋的雏鸡,收拾乾净,放在大锅炼汤里盖严煮熟,连锅放凉备用,等上菜的时候才开锅拆鸡切片,装盘飨客,原汤原汁,自然是腴润味纯,比一般饭馆的白片鸡,放在白水里煮熟,立刻登盘荐餐的味道,自然是有天壤之别了。

            另外有道蒜办炒珠蚶,珠蚶选得大小一致,猛火快炒,鲜腴鱼嫩,拿来下酒,隽美之极。当年武汉绥靖主任公署办公厅主任陈光亲最爱吃珠蚶里蒜办,我们有时同去,蒜办炒珠蚶必定要双份多加蒜办,他专吃蒜办,我专吃珠蚶,何雪公(成浚)常笑我们说:“古人有同床异梦,你们两人可算同养异味了。”何陈两位现在都做了古人,想起这句笑谈,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民国廿年左右,武汉几乎没有广东饭馆,后来汉口开了一冢冠生园,跟著武昌也开了一家冠生园分店,广东菜时鲜以生猛是尚,一般菜肴一向讲求清淡味永,绝少辛辣,可是武汉地接湘赣,嗜辣程度不逊川贵,冠生国特地为嗜辣客人,研究出一味辣椒酱,既宜啜粥更适健饭,所以冠生园早晚两市,椒辣酱本是配碟不计价的,反而变成每桌必要的招牌菜,甚至有人还要买点带同家去品尝呢!我因为不时光顾冠生园,跟他家主持人阿梁渐渐成了朋友,有一天阿梁特地请我去宵夜吃正宗鱼生粥,他说吃鱼生一定要新鲜鲩鱼,把鲩鱼剔刺切成薄片,用乾毛巾反覆把鱼肉上的水份吸取乾净,加生抽胡椒粉,放在大海碗里,然後下生姜丝、酱姜丝、酸姜丝、糖浸荞头丝、茶瓜丝、鲜莲藕丝、白薯丝、炸香芝麻、炸粉丝、油炸鬼薄脆才算配料齐全,然後用滚开白米粥倒入搅匀,盛在小碗来吃,粥烫,鱼鲜,作料香,这一盅地道鱼生粥,比前此所吃鱼生粥,完全味道不同,来到台湾後,所有吃过的鱼生粥没有一家能赶上阿梁亲手调制鱼生粥的味道,澹澹之思,至今时萦脑海。

            醉乡是一家云南口味的饭馆,虽然只有一间门脸,不十分起眼,可是楼座宽敞豁亮,开二十桌酒席都不成问题。现在台湾云南馆子,最早有金碧园,後来又开了人和园、昆华园、纯园,巧在所有台湾的云南馆子一律用园字做招牌,是巧合呢,还是云南朋友对园字特别偏爱。现在一进云南饭馆,大家都要点个大薄片,在台湾大薄片似乎成了滇菜的招牌菜了,好像吃云南馆子而不点个大薄片,人家会以为你是怯杓似的(北平语傻瓜的意思),不过当年的醉乡虽然是云南馆子,可没有大薄片,因为早先大薄片是云南乡间粗菜(所谓庄户菜),後来由李弥将军誉扬提倡,才大行其道的。醉乡的过桥米线特别够味,米线其实就是米粉,不过他家米线是出自厨房大师傅手艺,不是杂货店出售的一般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