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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家事与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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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胡适家事与情事》    作者:朱文楚


                                    

            1904年,胡适走出了皖南大山。因为岁末出世,胡适实足只有12岁,“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胡适)。胡适的九年家乡生活(1895——1904)就这样结束了。四十年后,他在回忆中说;“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23岁失去丈夫,守寡23年,含辛茹苦、忍耐宽厚、谨慎调度地做胡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终因节约过份,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胡适母亲宿疾(喘疾)迸发,又被庸医误诊,于1918年11月23日病逝,享年46岁。“晚年”,她还收拢失去丈夫的大媳及长房两个幼孙,失去丈夫的三媳及三房的幼孙,与自己同住同炊,使得离析后的胡家再度复合。宽容、牺牲贯通了她的终身。

            最悲痛的莫过于胡适,“她只有我一个”,13岁离家游学后15年间,与母在一起生活只有4、5个月,“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身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也未能一面”!胡适悲恸欲绝,从心田迸发哀号:“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胡适为母亲办丧事,和他办自己的婚事一样,旨在反对旧礼教,从自己实践开始,大胆实行改革,既“把古丧礼遗下的种种虚伪仪式删除干净”,又“把后世加入的种种野蛮迷信的仪式删除干净”。他不用和尚、道士念经拜忏,也不用阴阳先生择墓地,他身穿麻布孝服,草鞋守灵,在副白布上用墨笔写了“魂兮归来”大字挂在灵堂。人们来吊唁,他则用鞠躬代替扣头……但是他在出殡那天致词时,没讲几句。就泣不成声,无法再理智下去了。他用泣血的心写下了一首悼母诗——

            往日归来,才望见竹竿尖,才望见吾村,便心头乱跳,

            遥知前面,老母望我,含泪相迎。

            “来了?好呀?”——更无别话,说尽心头欢喜悲酸无限情,

            偷回首,揩干泪眼,招呼茶饭,款待归人。

            今朝——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只少了我的心头狂跳——

            何消说一世的深恩未报!

            何消说十年来的家庭梦想,

            都云散烟销!

            只今日到家时,更何处能寻她那一声

            “好呀,来了!”

            学涯在人的生涯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胡适学涯的几个进程是和他年龄一起提升的:

            ——台湾二年(1893——1895),与母亲一起读识父亲制作的红笺方块字,又有母亲助教,真是金色的童年。这时胡适才2、3岁。

            ——绩溪九年(1895——1904)家乡教育,有母亲的身教言教,读上庄的家塾。小小的13岁以下的年纪,意识形态上却完成了由拜神向无神的过渡。

            ——上海六年(1904——1910)走出大山,在当年中国社会前沿城市接受小学、中学、大学教育。换了四个学校: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中国公学、中国新公学。在那里胡适都是出类拔萃的学子。

            ——留美七年(1910——1917),浸身大世界。19岁的胡适翩翩一青年,在美国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读农学院一年、文学院三年,又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研究部攻读博士一年半。

            24年的刻意读书生涯,终使胡适成为一代大师,影响整整一代学人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他的起点就是黄山山麓的上庄村,“活动从未超出家庭间琐屑的事之外”的母亲。胡适在1931年写的《我的信仰》中说,“我母亲于1918年逝世。她的逝世,就是引导我把我在这个广大世界中摸索了十四年多些的信条第一次列成条文的时机”。他于翌年发表题为《不朽》的文章中,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回首“检阅我已死的母亲的生平,我追忆我父亲个人对她毕生左右的力量,及其对我本身垂久的影响,我遂诚信一切事务都是不朽的”。他诚信,“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永远不朽”。

            20世纪伊始,胡适这个人物就从这里起步,进入世界的视线。

            胡适并不是特殊的智能儿,但开智很早,是在远离家乡山山水水的海峡那边台湾岛台东直隶州知州衙门。那里有一个十分温馨的氛围,尽管时间短暂,但深深国根植于胡适的心田。他在《四十自述?(一)九年的家乡教育》中说:“我小时也很得我父亲钟爱,不满三岁时,他就把我母亲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作教师,母亲便在旁作助教。我认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温她的熟字。他太忙时,她就是代理教师。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近千字,我也认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楷书,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纪念。”

            父亲不仅赋予胡适七百多个“红笺方块字”开智,而且还给儿子留下了两本自己编撰、亲手写成的灌输思想的小册子:《学为人诗》、《原学》。1895年他为台湾抗日而殉职了,没有机会教授儿子去读,由他当年台东知州府的幕僚堂弟介如执教。

            胡铁花留给小儿子胡适还有一份至关重要的“遗产”,就是两张言简意赅的遗嘱——给他妻子的说,“儿天资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胡适的有云,“教我努力读书上进”。这便是那位伟大母亲育子的精神支柱,这也是胡适求学生涯的灯塔。

            1895年2月,胡适3足岁略多个把月,踏进了他的父母之邦徽州府。这块土地历史文化积沉深厚,向有“程朱阙里”(程顥、程颐兄弟原籍婺源,朱熹婺源人)、“江戴桑梓”(江永媝源人,戴震休宁人)、“金紫三胡故乡”(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翚均为绩溪人)之称,还被誉为“东南邹鲁”。混沌初开的胡适沉浸在如是经典汉学、传统伦理大环境中,潜移默化,起步学涯。

            胡适随母一回到上庄,就进了他四叔介如的家塾读书(一共只有两个学生)。他太羸弱了,一根七八寸高的门槛还跨不过去;到了学堂上,还要别人抱他坐上、爬下课桌跟前的高凳。但是因为他已认得近千个字,所以老师不用从世俗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之类启蒙开始,而是拿他父亲留下的《学为人诗》、《原学》直接做读本了。“为人之道,在率其性。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谨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学为人,以期作圣”。“五常之中,不幸有变,名分攸关,不容稍紊。义之所在,身可以殉。求仁得仁,无所尤怨”。“为人之道,非有他术,穷理致和,返躬实践,黾勉于学,受道勿失”(《学为人诗》)。父亲的教导,逐渐融入到胡适人格中。

            除了读父亲专为他编撰的《学为人诗》、《原学》外,胡适在九年时间的家塾里还读了《孝经》,朱子注本《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易经》及《书经》、《礼记》等。胡适读书与其他学生不同,他不属于“两元(学金)阶级”。他母亲交给塾师(先是四叔介如,后为族叔禹臣)六元,后来又加到十二块银元。付出如此高学金的目的,就是需要塾师为胡适“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由于胡适已有了识千字,而且每个字都经过父亲讲解的基础,听讲也能听出滋味来。他感到朱子《小学》里记述古人行事的部分易懂,读起来就有趣。他的同学在读《幼学琼林》时只念大字(正文),他却爱读小字(注文),因为那里有许多神话和故事。他读书真所谓读出名堂来了。胡适成了大学者后,深悟母亲此举的非凡意义,“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儿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四书五经”给胡适打下了坚实的汉字基础,但打开胡适生活生趣之门的却是古代白话小说。尚在9岁那年,他在塾师四叔东屋后进的客房玩,偶然间看到桌子底下一只美孚煤油的木板箱里塞着废纸,废纸堆中露出一本破书。他随便捡起这本书,发现两头都被老鼠咬坏了,书面也被扯破了。他就站在破板箱边,一口气读完了这本残书。原来这是一本小字木刻版的《第五才子》(《水浒传》)书,残本开始的是“李逵打死殷天锡”这一回。胡适惊叹说:“这一本破书忽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忽然在我儿童生活史上打开了一个新鲜的世界!”

            之后,他从五叔那里借到了《第一才子》书即《三国演义》,从三姊夫(在上海周浦开店)那里弄来了《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剑十三侠》;就是不求上进的大哥嗣稼,在他的大烟灯旁也有小说书作伴,成了胡适阅读的猎获对象;大嫂嫁妆里的《双珠凤》等弹词小说,自然成了这位小阿弟的藏书。他在二哥、三哥那里看到了古典小说名著:《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