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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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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节 1

书籍名:《水穷处》    作者:张执浩


                                            现在可以这样假设了:倘若当年我一直在W学院呆下去的话,我就不会重新回到樊城来,也就不会有今天、此刻的这些事情频频发生。但生活是能够假设出来的么?显然不是。所以,眼前的一切遭遇都必定有着某种命定的色彩。卡夫卡说,道路是用来绊人的。想想吧,从省城到樊城,数百公里的道路该是一条多么长的绳索啊,它不仅可以一次次绊倒我,而且还可以将我五花大绑起来。离开音乐学院、不再抚摸那台家传的古筝,意味着我把自己从某一类人中间开除了,除名的理由是:这个人看不到前途。

        张望,你有前途吗?当年我就是这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的。我的确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所在,因此选择了另辟蹊径。在音乐学院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偶尔抱着笨重的古筝参加民乐合奏或伴奏外,我很少有独自面对观众的机会。想想吧,一个从五岁就开始习琴的人,一个被自幼被父母视为“神童”的人,在刻苦习琴十多载以后,最后只能接受自娱自乐的命运,哦,这样的命运我不要也罢。

        在决定辞职的前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口气弹奏了六十多支曲目,基本上将自己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一次性“表演”了一遍,之后,便永久性地关上了琴箱,并特意买了把小铜锁给它上了锁,再也没有打开过。

        见我这样,杨芬急得快要疯了。每个女人都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寄予厚望,但绝大多数女人都会因此而品尝同一枚苦果,这枚果子的名字叫:虚妄。对不起,杨芬,这可是你自己种下的果树,原本你完全可以不必移植到你内心的,即便移植、栽种了,也原本是可以不必浇水、培土的,可你偏要当个好园丁不可,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没有听从杨芬的劝告,以最快的速度向学院递交了一封辞职信,然后买了张前往昆明的车票。我在昆明逗留了几日,然后伙同一个从内地来的旅行社紧接着去了丽江,在那里遇见了婚后的第一个外遇——马莉莉。这是后话了。

        朱鹃好几次用试探的口气问我,在和杨芬结婚之后你是否还有过其他女人?都被我很干脆、很巧妙地搪塞回去了,我告诉她,没有。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我在撒谎,因为我必须撒谎,否则,我在樊城的处境会更加困难。

        经过几天调养,我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朱鹃陪我去医院拆线,那天是我开的车,我想借此机会让自己的车轱辘转动起来,免得到了要用车的时候轴轮生涩。拆完线,我坚持开车在樊城溜达了一圈。奥迪平缓地滑行在街面上,樊城人的交通安全意识普遍比较欠缺,推自行车的人、横穿马路的人、随意停靠车辆的人比比皆是,但我开得很稳。朱鹃坐在副驾座上给我指路,不断提醒我当年我们曾在这里干过什么、在那里干过什么。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问过我的工作情况,以及我来樊城的真实目的。我打定主意准备找个时间与她认真谈一回。

        路过新华路书店时,朱鹃让我停一下,我问干吗,她说要去她父母家取个东西,我想到朱筝就放在他们家,于是提议道,“能把你儿子朱筝接回家去住上几天么?”“没有必要,”朱鹃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很快消逝在了书店旁的一个巷道里。

        我很想见一见朱筝,这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如果他就是我的儿子,那么写信人就一定是朱鹃了。但问题果真会这么简单吗?趁朱鹃现在不在车里,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它是我偷偷从朱鹃放在抽屉内的那本影集里面抽出来的,是朱筝四五岁左右时照的一张彩照,背景是汉江上游的一个杂乱的码头,船只,行人和桥梁,男孩愣头愣脑地站在趸船上,眉头紧锁,表情凝重。我私下认为这张照片上的男孩与我有几处神似的地方,譬如他蹙着的眉头,呈弧形下撇着的唇线,还有单眼皮。这几处,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比照、核查过许多次。当然,最值得怀疑的还是这孩子的年龄,以及朱鹃说的那句话:“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因为恨我,朱鹃在心目中早已把我当成了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