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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青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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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宫斗·青蔷天》    作者:柳如烟


                                    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噬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唯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唯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吗?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蜮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吗?”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

            第十六章  蝴蝶(1)

            靖裕十三年的秋天发生了许多事:于外有北面的鞑靼人犯边,连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数万;于内则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首辅言大人告老还乡,次辅李裼继任、主掌朝政,而有一个妹妹及两个女儿伴驾的吏部尚书沈恪终于夙愿得偿,正式进入内阁,开始被尊称为“沈阁老”……另外,还有一件说来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长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离宫养病归来。

            说此事重要,是因为靖裕帝尚未立储,虽有无数臣工上表奏请,却通通被留中不发,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归来之后,即赐住建章宫,这座宫室虽不是东宫,却只在内廷外围,离太极宫最近,历来都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

            而说此事又不重要,则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贱籍,且还杂有异族血统,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异数了,靖裕帝本非先帝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为藩王之时身边宠爱的姬人。自古良贱不婚,这是连皇帝都无法改变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当年欲立她为妃时,依然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反对之声。果然,没有两年,那女子便获罪而死,身为贱籍却玷污龙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位在宗庙中连名姓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才会折了自己的寿数,早早香消玉殒吧。

            母以子贵,同时子亦因母而荣,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个儿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亲沈妃和杨妃也都是名门闺秀,且距离皇后宝座又只有一步。是以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子,怎样看都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罢了。

            与上述那些震动朝野的大事相比,内宫中两个低阶妃嫔的变化就远没有如此令人瞩目。虽然若干年后,她们在史书中的名字将变为“昭慈”与“昭敏”,并居“靖裕五后”之列,但那都是后话—此时她们依然是婕妤和宝林,是靖裕帝四宫十二殿无数女人之一,仅仅在各色佳丽中较他人稍美些、稍得宠些罢了。

            沈婕妤在变,沈宝林也在变—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现在越发消瘦,下颌尖尖、腰盈一握。因为瘦,两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异常美丽,只是那双眼有时候明明望着你,你却觉得她的目光总汇不在一处,而是涣散着,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让人心下隐隐发寒。她那本就十分骄傲的性子似乎也越发地变本加厉起来,对下人动辄呵斥打骂,闹得鸡犬不宁;对其他的嫔妃哪怕位分高过自己,虽说不上当面冒犯,也绝没有半分好颜色相与—当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

            沈青蔷似乎也瘦了,却与沈婕妤的清减赫然不同。紫薇越瘦越醒目,越锋利,整个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面光芒四射无有可匹,一方面却是再也无法安居在鞘内,不能伤人便要伤己—而沈青蔷则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静,似乎总在生病,愈加深居简出。便有如一张影子,不说什么,亦不做什么,更不大见什么人。每每有内事局的公公过来,传什么话或是颁下赏赐,都只见宝林沈氏持一卷书,坐在窗下,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主子,”玲珑进来道,“‘宵行’的轿子抬到侧殿了。”

            侧殿便是流珠殿,这个意思自然是说,今夜依然还是婕妤沈紫薇侍寝—靖裕帝似乎真的颇看重她,对她的恩赏越发高于旁人。

            沈青蔷头也未抬,只微微点了点,示意知道。玲珑便不多说什么,回到外间,埋首在花架子上刺绣。

            自那日风波过后,主仆二人虽都不曾挑明,但确已起了芥蒂。沈青蔷始终未曾开口问过,当日玲珑“失踪”之后,为何却和紫薇一道回来?而玲珑也从未提及,那日青蔷一去不归,入夜后却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伤?

            以往,若有什么事,青蔷必先唤玲珑,如今,却宁愿叫两个小丫头点翠、染蓝,或者干脆觉得啰唆,索性自己动手。

            第十六章  蝴蝶(2)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抢进来,几乎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点翠也不答,笑吟吟拉着她坐下,回道:“主子这个话,上次便问过我了。不只我,染蓝、小乔子、小梁子……咱们这里的人除了玲珑姐姐,各个都问过了一遭—怎么,主子倒忘了?”

            青蔷一呆,笑道:“我的确是忘了。”

            点翠又道:“主子若想问,那我把玲珑姐姐叫进来,一次问个圆满,也是干净利落,如何?”

            青蔷忽觉颇为尴尬,便笑骂她:“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发淘气……”如此便算混了过去,终是不提玲珑。

            —她想信她,却无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却……绝不敢轻易放开这颗心。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沈青蔷手里握着茶盏,正暗自沉吟,突见染蓝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三个丫头之中数她年纪最小,又最是胆怯,等闲时候都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并不常进来的,如此这般急切的样子更是少见。她一进门,气还没喘足,已开口喊道:“姐姐们快给主子着装,皇上要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青蔷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闲,总在皇宫北侧的碧玄宫修丹打醮,只夜间于甘露殿召嫔妃侍寝,极难得到后宫来的。沈青蔷已“病”了这许久,怕是早被忘在脑后了,纵她在夜里发梦,怕也不会梦见皇上来探自己。见染蓝急得脸都白了,却只笑道:“说我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乱逗你的,你便信了?”

            染蓝愈加急切,只是不住跺脚,叫道:“才不是玩笑话!皇上真的要来,便要到这锦粹宫来,据说……据说前头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现在各殿的主子们都巴巴赶了去呢—只瞒着咱们!”

            沈青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不可置信地问:“她……有了身孕?那孩子……孩子……”

            “……自然是万岁爷的皇子公主了。”稳稳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的却是玲珑。

            不知何时,玲珑已放下了绣活进来,她见青蔷依然呆坐,也不理睬,只对点翠、染蓝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妆匣子过来,手脚灵便些!”两个小宫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来。玲珑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替青蔷净面,上了淡粉,又将她头上随便挽的常髻散开,早有点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珑取了来飞快地替青蔷梳妆。

            依这一对沈家姐妹的情义,侧殿那边的消息必是不瞒到最后一刻不肯透露过来的,此时御驾大约将至了,除了青蔷之外,别的宫妃怕也已到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