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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青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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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书籍名:《宫斗·青蔷天》    作者:柳如烟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吗?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地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第三十七章  莲心(1)

            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幢幢。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通通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首的,不是吗?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吗?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吗?”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惠妃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钩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又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首辅大臣,个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吗?”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赫然在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暗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第三十七章  莲心(2)

            “……这就是‘帝王之心’吗?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吗?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吗?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号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亟亟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发。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