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泰明听到赖久在问他白天去了哪里,好像拿着信的样子,送给谁了之类。而小天狗完全不合作,抵死不答。于是泰明走过去,从赖久手里把小天狗接过来,拎在手里问:“你去了哪里?” 小天狗双手抱胸,脸别向一边。“为什么要告诉你?” 年轻的阴阳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我问你去了哪里?” “真烦啊,都说——” 一张咒符出现在眼前,小天狗刷地变了脸色。本来就是泰明降服的妖魔,对这个实在是心有余悸。再加上泰明那一脸完全不可通融的表情,小天狗连忙叫道:“别念别念,我说就是了。” 然后把神子叫他送信到一个废弃庭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还加上一句:“小茜,原谅我,都是泰明害的。” 他害的?他不过令他说了实话而已吧?他害了什么?对这样的指控泰明依然面无表情,却觉得,他与这些人接触得越多,就越不理解。人类到底是怎么样的生物? “擅自外出,心事重重,还有书信……” 橘少将张合着手里的扇子,突然笑起来:“是恋爱了吧?” “恋爱?”泰明不解地抬起眼来。 但是更吃惊的却好像是鹰通、天真、永泉他们。 “恋爱?是说神子恋爱了吗?” “那个人是……”扫了一脸惊异的其它八叶一眼,友雅大人拿扇子掩了嘴,微笑,“我还真是罪恶的男人啊。” “友雅大人,请不要开玩笑了。” “哦呀,我说笑而已。” “如果是妨碍神子大人的话,就应该消除。”泰明说,他完全不明白,所谓的恋爱和他们在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友雅斜了他一眼,仍在笑:“还真像是泰明大人会说的话啊。” “但是,”一边的永泉微微垂着眼,幽幽道,“谁又能消除恋人之间的彼此思念呢?” 结果那一天的讨论无果而终,而且最后还因为神子的擅自离席还变得不太愉快。 告别了藤姬往外走的时候,泰明心情很差。他不喜欢神子这种逃避的态度。 友雅在泰明身边,斜眼看着他,轻笑道:“泰明大人可曾思念过什么人?” “没有。”阴阳师的回答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还真是可惜,若你明白那是怎样甜蜜怎样痛苦而又怎样叫人欲罢不能的感情时,说不定就能理解神子的心情了呢。” 阴阳师没有回答,倒是后面的祈很不屑地插了话:“像你这样以玩弄女性为乐的花花公子难道还思念过什么人?” “哦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墨绿色长发的花花公子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眉眼里全是似笑非笑的邪魅表情,“总有几个我会想念的人呢。” 那个女生会在其中吗?不知为什么,泰明突然想起现在还在晴明邸的那个叫欧阳的女生。他记得上次她来的时候,去救过友雅,似乎还曾在他府上过了夜。他们,是否可以称为恋人?是否会彼此思念? 泰明想起那个倒在长廊上打滚的女生的脸来,他完全不能想象这女生会有那样“甜蜜、痛苦又叫人欲罢不能”的感情。 “泰明大人是否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 被友雅这样问的时候,年轻的阴阳师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望着某处出神,连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回答:“没什么。” 不过,他有一点奇怪,为什么这男人好像能知道自己的想法一样? 友雅又笑起来,“泰明大人跟你那个高深莫测的师父不一样,有什么事情,一眼就能看透啊。” 泰明沉默下来。友雅笑着,用折扇轻轻拍拍他的肩:“尽心尽力忠于职守固然很好,但偶尔,也考虑一下做为一个人的心情如何?” 泰明觉得友雅对他做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要求。他怎么能指望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去考虑一下做为一个“人”的心情? 而且即使他可能是个快要坏掉的人偶,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甜蜜”和“痛苦”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会同时出现啊。 水中的人影有一头碧绿的长发,身材修长,面容英俊,若说有什么地方和寻常人不一样的话,大概也就是左脸的那一块颜色比皮肤稍浅的印记和异色的双瞳。 但这人本身,却并没有作为人的自觉。 年轻的阴阳师看着自己的倒影,“人”的心情,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 “哟。泰明。” 水面上映出那个叫欧阳的少女的影子。 他一如既往地没有回答她的招呼,连头也没回。 少女也不以为意,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半夜三更你泡在湖里做什么?” 泰明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问这种明明一看就知道的问题?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淡淡答了句:“沐浴。” 欧阳坐在那里,托着腮看着他,挑动一边的眉。“穿着衣服?” “比起身体上的来说,精神上的洁净更为重要。”泰明解释。 欧阳嘴边歪出一抹坏笑:“哦呀,泰明,你难道觉得自己精神上不干净了么?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只是觉得自己体内的气有点乱。”泰明仍然一板一眼地解释,声音冷淡。 欧阳依然托着自己的腮看向他,半晌没说话,却突然将脚边一块石头踢向他。石头不大,但是来势甚急,泰明吃了一惊,向旁边闪了闪,避开了。他看着那块石头擦着自己的衣服掉进湖里,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年轻的阴阳师皱起眉,抬眼看向湖边的少女。 她居然笑眯眯的,“哎呀,这不是有表情的嘛。这么帅的脸,整日里板着,多浪费。多对人笑笑,多说几句话你又不会死。” “没必要。”泰明这样回答,然后缓缓从湖里走出来,看起来,他要另找时间来沐浴了。 少女依然笑着,“还真像是泰明会说的话呢。嗯,说来也是,如果你不这样,就不像是泰明了。但是,在完成‘必要’的事情之后,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又如何?” 突然觉得这少女说话的态度和友雅很像,泰明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看着她:“今天友雅大人对我说过和这很类似的话。是否人类都会这样想?” 少女连忙摆摆手,“不,不,纯粹个人意见而已。请不要擅自扩展到整个人类的高度。至于友雅么,他会说一样的话倒是不奇怪。他自己都说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嘛。” “你们……”泰明顿了一下,又问,“是恋人吗?” “吓?”少女好像吓了一跳,“谁?” “你,和友雅大人。” 少女好像吓了更大一跳:“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是吗?” 欧阳皱了一下眉,搔了搔头,“从表象上来看,或者,大概,勉强,可以算是吧。”至少,他们拥抱过,亲吻过,也曾相拥而眠。 “表象?或者?大概?勉强?可以?算?”年轻的阴阳师重复着这些词,皱起眉头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前缀?这问题的答案不就应该只有“是”或者“不是”两个么? 少女咳了两声,“呃,那什么,恋人有很多种啦。山盟海誓忠贞不渝的是恋人,逢场作戏露水姻缘的也算是吧。” 阴阳师还是很不解,“恋人难道不是互相喜欢的人么?” 少女只好再咳:“那什么,喜欢也有很多种啊。喜欢亲人是喜欢,喜欢爱人是喜欢,喜欢朋友也是喜欢,甚至喜欢一只猫,一朵花,也是喜欢啊。” 阴阳师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想到另一个词来,又问:“那么思念呢?是否也有很多种?” “呃,大概吧。”少女似乎对他的问题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也皱起眉来,“泰明你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些问题?” 泰明静了一会才答:“稍微有一点介意。” “耶?泰明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的。”泰明有点急促地解释,“是神子的事情。” “耶?泰明喜欢上神子了?” “不是的。”泰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然后触到欧阳笑盈盈的目光,突然就觉得自己虽然还不能理解神子的心情,却似乎有一点能理解欧阳上次来的时候,那个在师父的院子里拆墙的神将的心情。他吸了口气,才令自己的心情再度平复下来,缓缓道:“神子最近有点不对劲,他们说是恋爱了,友雅大人还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作为人’的心情。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所谓‘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好还是坏?会让人有怎么样的变化?” “唔。”少女似乎沉吟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这种事情啊,问是问不出来的。一定要自己试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试过?我?”泰明垂下眼。他又不是人,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除了师父之外的所有人对他如避蛇蝎,就连八叶的众人,也不见得亲厚到哪里,他要怎么试过? “泰明你很介意自己的身份吗?”少女的声音难得地正经起来。 泰明静了一会,才轻轻道:“我不是人,只是个工具。” 欧阳看着他,又笑起来,道:“哎呀,你这样说,晴明可要伤心死了。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 泰明没说话,欧阳又道:“或者是有很多人怕你。惧怕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惧怕强大的东西,这大概也是人类的天性吧。但你自己没有必要就这样把自己局限在‘不是人’这种框子里吧?其实吧,是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人家还说晴明是狐狸呢。” 听到她以这种语气提到自己敬重的师父,泰明有一点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女生就好像没看到他的眼神一样,还加重了语气补充了一句:“他真的很像。” 泰明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很奇怪,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她扯这些话题,不是早应该一言不发走掉才对吗?还是说,自己被她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轻松而温暖的气氛给诱惑了?自己其实也在渴望有那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