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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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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2 好雨知时节(七)

书籍名:《细雨湿流光》    作者:余思


                                            我常想起十七岁那一年,我和成姨在凌晨时分跑到市中心的咖啡吧去看电影,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带着笔记本赖在沙发上看《西北偏北》,看《第三十九级台阶》,成姨那么喜欢看希区柯克的悬疑片,她靠在我身边对我说:"观众知道线索而影片中的人物不知道的片子叫作悬疑,观众和影片里的人都不知道线索的那叫惊悚。好比你提前知道火车座位底下有一个定时炸弹而影片的男女主角不知道,你会为这个悬而未决的事情感到紧张;而如果你和片子里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炸弹就爆炸了,那就是恐怖片。我喜欢悬疑而不喜欢恐怖。"我常常想起这段话,有时候觉得这句分析希区柯克电影的话就好像是在说爱情的,不论是我们自己身陷其中,还是只是作为一个观众,都一样。此刻的无怨无悔也许最终会沦为旁人的笑柄,而我们此刻执着的也许只是一个悬念,一个永远未决而别人已经看得很透彻的悬念。

        我也常常怀念那些我和何铮一起坐在车顶看高楼拥衾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没有悲伤的,因为我们拥有所有值得快乐的东西——物质和爱情,似乎沉浸在葡萄美酒夜光杯里。我会很快乐,不会再哭泣。

        爱是美丽的,像是深夏的碧草之色;爱又是伤感的,像是枯黄的秋草之色。草长喻怨深。

        两个星期前我就已经彻底没有课了,却仍然怀念那些上课的时光。人都是犯贱的,总是奢望那些你无法想象、无法倒退的时光。

        我点了一根烟坐在窗前,风吹过来,香烟燃烧得更快了。我想起从前那些只要闻佳一抽烟我和白晓就会恼怒着把她推出门外的日子,现在我嘴里也叼着一根烟。

        女人抽烟,吸进去的是寂寞,吐出来的是哀怨。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迷恋吵架,吵架似乎变成了我放松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两个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小吵、大吵、大闹、彻底闹翻……我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上一次跟何铮彻底闹翻是什么时候?

        是大学最后一堂课时候的事吧,我们都哭了。

        那天坐在教室里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似乎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上课了。

        46号楼的暖气仍然热情过头,班主任谭老师在讲台上准备着幻灯片,我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用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了闻佳大大的微笑。

        "闻佳!闻佳!"我大喊着冲上去抱着她,白晓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跑过来抱着我们。

        闻佳回来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妖娆,穿着高筒的黑色皮靴,涂着黑得发亮的指甲油,眼神里还是同样的放荡不羁,只是脸上多了一些旅途的疲惫。这是一堂大课,媒介经济概论,英文授课,似乎是整个北辰大学都要上的那种公共课,不知道为什么排到大四才上。其实我们有很多课都是和播音系的人一起上的,没办法,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只能这样拼凑成一个大班。

        闻佳进来的时候,我们班上的男生都看着她,所有人大概都两个月没有见过闻佳了。我拉着她在身旁坐下,故意用不屑的语调说:"死女人,怎么想着回来了?"

        "谭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的,我就赶紧买了车票从河南回来了,今天……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堂课了。"

        闻佳翻开包,在一大堆化妆品和饰品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这是我们的课本。

        闻佳说这句话的时候,谭老师已经把幻灯打好了,上面是他上节课留的作业,我上节课出去打工了,没有来,自然不明白幻灯片上的那些语句究竟在说着什么。

        我的脑海里翻腾着闻佳的这句话:"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节课了。"

        真的,我要毕业了。谭老师点了白晓,我看着白晓站起来,很流利地念着这一段我听得不明不白的英文,之后翻译成中文:"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特质。"白晓说完之后定定地站在那儿,等待谭老师的回答。

        "很好,但有一个小错误。"谭老师指着一个单词对我们说,"不是特质,是本性。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本性。"

        谭老师没有再继续论证这句话,而是翻开课本。课程已经讲到最后几页了,但我的书大部分是空白的。谭老师继续着他一贯的讲课方式,自己先朗读一遍,然后讲单词和句型的含义,之后翻译,不断重复这样的步骤。等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发现周围已经有女生在小声地哭泣。最后一节课了,我们三十个人再也不会这样整齐地坐在一起对着黑板,再也没有机会在课堂上睡觉睡到手脚麻木。我看了看坐在我前面的人,熟悉的脸和熟悉的背影,有着青春的张扬。

        结束了,当我开始意识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湿了,四年的最后一节课,在大四上学期第三个月的时候结束了。谭老师终于停止了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这一堂课所有的人都来了,在这三十个人中,有些人与我形同陌路,有些人常见但是从未说过交心的话,但今天看来都显得非常友好。大家等待着谭老师说些什么,他不是最能说的老师吗?我还记得入学第一堂课他喋喋不休的那个烦人样。但是谭老师只是看着我们,像我们都看着他一样,终于有几个女孩忍不住开始有点失控。白晓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在眼角聚集成一大滴滚烫的水珠,掉落在我手肘旁边。闻佳是失控得最厉害的人,她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谭老师静静等待着下课铃声响起,大宝在后面喊:"谭老师,咱们以后再出来喝酒啊!"

        谭老师笑着说:"好啊,以后你们回来,我们一起大吃大喝……"他的声音也开始哽咽,这个真正的东北汉子低下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这四年他为了保护我们,付出了太多。

        "谭老师最后给我们说点什么吧……"不知道谁又在喊。

        谭老师指着幻灯片,我知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要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他从不是那些客套的老师,更不是那些披着教师外皮的混子,他是真的对我们好。

        在那一年我冲动地决定要嫁人的时候,谭老师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慈祥地问我:"你爸爸对你不好吗?"

        我摇头:"他对我很好,就是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才想离开他。"

        "你爸爸破坏了你对他的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信仰破灭的感觉,就好像我觉得他会像我一样永远爱我的妈妈……"

        "可你爸爸也是人……"

        "所以我要离开他,但离开他我会很孤独,所以我要拥有爱情……"

        "你好好想清楚,年轻人。"谭老师看着我,已然很诚恳地看着我,可我已经忘了他说的所有话,最后我倔强地把结婚请帖递给他的时候,他脸上是那么的愤怒。

        有时候我常常想,或许我会这样选择,就是因为我缺乏安全感。我想要看看妈妈和爸爸没有完成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我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我离开爸爸,想让他好好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或者说我想惩罚他对妈妈的不忠,我始终不明白他对待我、对待妈妈、对待成姨的真实态度,所以我要离开他。但我不能独行,我是那么恐惧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即将属于另一个女人,我需要另一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仅仅是恋爱还不够,我要永远、永恒的爱情,因为我是那么胆小,那么敏感。

        我想谭老师是不懂我的,他不懂我的感受,他跟我们不一样。

        "你们就要走上社会了,也许有的人能做主持人、能做翻译,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选择保研……不论怎样,你们都即将跨入社会,我想对你们说,社会竞争激烈,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即使是爱也不能,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强,话说得有点重,但是是真心话。"

        话音刚落,闻佳抬起头,眼影都被泪冲花了,她冲着谭老师说:"给我们写几个字吧。"谭老师又抹了抹眼睛,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与食巨近"四个大字,等他背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笑容,我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分离。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下课铃响了。这是刺耳的铃声,曾经我期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响起的铃声,此时却成为一个审判我的法官,在它一声令下后我的大学课堂就此结束。

        闻佳抱着我说:"迟早都要分开的,四年的时光只能当成回忆,但还是会遗憾会难过。"大家抱作一团,不论男女,我不记得自己究竟哭了几次,只记得眼泪一直停不住,四年,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