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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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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中国的男人和女人》    作者:易中天


                                    这是问得极好、极沉痛,也极有深意的一句,可惜贾政之流并未听懂。

        当然,“穆桂英挂帅”也好,“林四娘杀敌”也好,都只是个别的特例,但它们反映出来的文化心理,却值得深思。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几个人曾像宝玉那样作过反省,问过“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的问题呢?几乎没有。多数的男人,不是像贾政那样,把这些故事当做风流韵事来品评和赏玩,便是楞往上面乱贴“爱国主义”的标签,以此来掩盖文化的悲剧,这才真是令人为之扼腕的事。

        事实上,从原始时代起,男人和女人,对于自己家庭、氏族和民族的存亡继绝,就有不同的分工和责任。女人的任务,主要是生儿育女,保证族类生命的延续;男人的任务,则主要是猎取食物和保卫部落,保证族类的现实存活。可见,保家卫国,从来就是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而女人至多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决没有“挑大梁”的道理。如果战端一开,竟是女人主战,男人主和,或者女人上阵,男人投降,那么最终的结果,大约也就只能是女人被辱,男人哭脸而已。“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个男人,是连哭,也只能对着女人哭了。

        这样的男人,哪里还像男人?

        这就难怪中国戏曲舞台上的那些男人一个个那么窝囊,那些女人都一个个那么贤能,而这些“颠倒阴阳”的戏又居然能“颠倒众生”。道理看来很简单:那些平时充当男人保护着的女人,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平时受尽欺凌的女人,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而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则看到了自己角色错位的“合理性”,当然大家一起来叫好。

        但,这果真很好么?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男人之(四)大老粗与小白脸

        白面书生、江湖好汉、忠臣孝子,以上三类,大体上就是中国古代文艺作品中男性“正面形象”的主要类型。千百年来,这三类形象不断地在书本中被表彰,在舞台上被扮演,在民众中被传说,久而久之,便几乎成了中国男性的典型代表。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这三类男人,一类是女性化的,一类是无性化的,还有一类是半女性化半无性化的。如果他们果真是中国男性的典型代表,则中国的男人,岂非就“不像男人”?

        幸而事实并非如此。一方面,这三类人物似乎并不能说就是中国男人的代表。比方说,占中国人大大多数的农民,他们就代表不了。另方面,生活中的文人、好汉、臣子们,大约也未必就是书本中和舞台上那样女性化和无性化。要言之,他们是被“说成”无性化和女性化的。

        然而,问题的要害也许恰恰正在这里:明明并非无性化或未必女性化的男人们,为什么一到了书本中和舞台上,便要被“说成”是无性化或女性化的呢?为什么读者和观众看了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颇为欣赏呢?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这么说,这么演,这么看,却并无一人提出异议呢?这就只有一个结论: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是倾向于赞同和欣赏,至少也是不反对男人的无性化和女性化的。

        要弄清这里面的奥秘和缘由,无疑是一件太费商量的事情。但似乎可以肯定,它很可能与我们民族文化的特质有关。中国文化大体上是一种农业民族的文化。农业较之畜牧业,缺少明显的性特征,而农业民族也不像游牧民族或狩猎民族那样,需要男性的攻击和冒险,毋宁说更多地还是需要女性的忍耐和精细。春播秋收有如女人的十月怀胎,精耕细作有如女人的纺织缝纫,农业民族的文化性格是很容易倾向于无性化女性化的。

        长达数千年之久的封建专制主义政治制度,则可能是造成无性化和女性化倾向的另一个原因。我们知道,这种制度的一个特点,就是最终只承认一个人是男人。这个人就是皇帝。皇帝“乾纲独断”,是绝对的和唯一的阳刚。其他人相对皇帝而言,都必须多多少少具有阴柔的性质,在把皇帝“君父化”的同时也将自己“臣妾化”。事实上,当“乾纲独断”的皇帝把天下臣民都女性化了的同时,他自己是否还能保住男性特征,其实也成了一个问题。大清王朝最后三位皇帝连儿子都生不出一个,便是证明。

        最后,与上述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相对应的意识形态,也是无性化和女性化的。道家和佛家的阴柔特征,已有不少学者说过;而儒家虽被标榜为“刚柔相济”,其实是相当无性化的。所以,讲“忠义”的江湖好汉无性化,爱“道德”的白面书生女性化,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忠臣孝子们,则介乎无性与女性之间。

        这样一种文化传统的现代版本,就是所谓“大老粗”和“小白脸”。

        似乎很难给“大老粗”和“小白脸”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实际上,它们的文化内涵要远远超过其字面意义。“大老粗”其实并非又老又粗,“小白脸”也不仅仅只是皮肤白嫩、而且姣好。准确地说,这两个词代表的乃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类型和文化倾向,其中既有传统因素,又有时代特征,既有地域色彩,又有政治缘由,很值得我们细细咀嚼一番。

        一般说来,“大老粗”的本意,是指“粗俗而不文雅”的意思。所以它原本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汇,有时也被用来作谦词。但实际上,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人们的自称“大老粗”,早已从“谦虚”变成了“炫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自称“大老粗”。有资格自称“大老粗”的,主要是战争年代和建国革命队伍中的男性成员。他们或者有根红苗正的出身,或者有久经考验的履历,或者有当家作主的豪气,因此有资格把一个原本带有贬义的词改造为褒义,而一个不具备上述资格的人,比方说,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又从末参加过革命斗争,如果也来自称“大老粗”,则显然是“自不量力”,只会引起人们的哄笑。

        革命队伍中,为什么有人要自称“大老粗”呢?从最表层的原因看,显然因为这支队伍的主要成份,是工人农民和革命军人。工农兵在旧社会,是曾经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并因为受剥削受压迫而失去获得文化知识的机会。在这时,“上流社会”称他们为“大老粗”,无疑带有一种鄙视的意味。但是,现在社会天翻地覆了,被剥削被压迫被鄙视的当家作了主人,而原先高高在上的则被“打翻在地”,这就很自然地会使“大老粗”一词也同时“翻身”,由贬义在则一变为褒义。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许还在于这一伟大的社会变革,主要不是靠书本知识和文化修养来实现的。相反,从满清王朝、北洋军阀到国民党政权,旧营垒旧政权的“文化程度”也许较高,却都不堪一击。这就难免给人一种印象:过去那种评价体系看来并不正确,而当一个“大老粗”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反倒更加光荣。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实际上,“大老粗”这个词的盛行一时,表现出的乃是一种新的文化取向。

        这种新文化取向无疑是针对旧文化的,而旧制度在革命前夕,表现出来的文化情调则正是一种柔弱、绵软、香糯、甜腻的萎靡之风。这种风气在中唐以后便已开始形成气候,以后甚至成了一种不可救药的文化氛围。其间虽然有蒙满两个民族两次铁马金戈的南下冲击,却仍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反倒是努尔哈赤的子孙们,差不多一个个都由骁勇剽悍的骑兵猎手,变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喝茶溜鸟的八旗子弟。最后,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不得不交到一个女人手上;而向以英勇善战著称的绿营兵勇,则成了不堪一击的银样蜡枪头。这个教训无疑是深刻的。

        可见,即便从拯救民族危亡、保卫革命成果的角度讲,新中国的建设者和领导者们也必须致力于开创一种富于阳刚之气的文化。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困难。因为新政权的建立者们原本就是一些具有阳刚之气的人。没有这种气质,根本就不可能参加革命,即便参加了也会叛变,更何况他们的革命生涯中,又充满了血与火的洗礼?与之相对应,革命文化的气质也是阳刚的。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哪里能够文质彬彬、从容不迫、温良恭俭让?所以,当革命者们终于掌握了国家政权时,阳刚文化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主流文化。

        其实,只要比较一下1949年后中国大陆的文化和港台文化,就不难看出两者之间在文化特质和文化情调上的明显差异:前者是阳刚的,后者是阴柔的。就拿新闻传媒的情况来说:大陆报刊社论总是写得大气磅礴,义正词严,刚劲十足,而港台报刊的政论则往往小里小气甚至女里女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一个个嗓音醇厚洪亮,语气庄严肃穆,中气十足,先声夺人,而港台广播则给人一种娇声嗲气的感觉。在八十年代以前,后者曾经是大陆人民嘲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