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看也不看一眼,重新躺回他那张仙床,搓起垢泥来。
泥坑中的燕飞飞已经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缕青丝还在臭泥上粘着。
泥坑边插着一面赤金小牌,上面定着:泥犁苦海。
坠身苦海。
焉能生还!
燕飞飞死了?
不!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臭泥里一声“哗哗”乱响。慢慢浮起一个人来。
宫怜怜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人吗?
玉面粉腮,杏眼樱唇,肌肤雪白,丰腴盈润,是睡美人,瑶池太液的睡美人。
李乱刀爬下仙床,取过小刀,走到睡美人处。刀尖倒转,用刀柄重重一叩重美人的“通天穴”,睡美人应刀而起,跳出仙居。
宫怜怜扑将上去,把个燕姐蛆看了又看,完美无缺!不仅李乱刀所砍的刀口伤疤全无,就是这位俏姐姐脖颈上小时候因蚊叮咬而落下的针尖大小旧疤也全然不见。
宫怜怜急切问道:“姐姐,怎么样?”
燕飞飞道:“不仅全好了,就是内力也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燕飞飞连日来让宫怜怜喂下不少奇珍,以图续命。那李乱刀何许人也!乱刀之下,牵动奇经八脉又以“泥犁苦海”之力帮她导入“膻中”、“气海”功力焉能不增。
燕飞飞、宫怜怜双双上前致谢。
那李乱发看也不看,冷哼一声,指着官怜怜道:“妮子,可知欠下我什么?”
宫怜怜道:“一条命。”
以命换命,正是李乱刀的医规和谢礼。
李乱刀道:“何时?”
宫怜怜道:“现在。”
说罢,向前几步。
燕飞飞大惊,呼道:“妹妹不可,要偿命就让姐姐来偿好了。神医前辈,小女子愿把此命还给前辈。”
李乱刀不屑地摆摆手,道:“姑娘,你是要老夫自砸招牌,毁去一生清誉不成?老夫活得你命,你便不该死。”
冰冷如铁,砭心刺骨。
燕飞飞抱住宫怜怜,失声痛哭:“妹妹,你为救姐姐千里奔波,受尽苦累,想不到反要送掉性命,让姐姐如何向封朗交待?”
铁石之人,也该掉泪。
李乱刀不是铁石之人。
不掉泪,反而“嘿嘿”冷笑。
“似这般哭哭啼啼,吵厌了老夫,说不定从此药箱不开,仙刀不旋了。”李乱刀叹道。
宫怜怜微笑着推开燕飞飞,道:“怜怜遇到姐蛆这样一位闺中知己,平生心愿足也,为姐姐而亡,虽死无憾!姐姐保重,好生温暖封郎,不要让小妹失望……”
说罢,挺胸而立,对李乱刀道:“动手吧!”
李乱刀仿佛很满意,用他那一只鼻孔,围着怜怜嗅了又嗅,嗅得燕飞飞浑身发毛。
李乱刀翻着一只羊眼,问道:“我这一刀砍在你哪里?”
刀,就在他手中,雪亮雪亮,锋利无比。
刀光映着“荆山六傻”的粗脸,六傻已经真得吓傻了,傻立着不动。
“荆山六使”不是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们人人胆大如卵,没有半斤,也有八两。
李乱刀抬着尖刀,欠他一命,必索一命,言而有信,童叟无欺。
宫怜怜叹道:“我能选择吗?”选择不选择都是一样,刀砍下就要死。
李乱刀正色道:“当然,当然,对快死的人,李某人向来最为尊重。”
就象屠夫尊重已经捆好的山羊,厨师尊重已经下锅的鱼肉一样,至真至诚。
宫怜怜没有再说话。
李乱刀也没有再说话。
刀光一闪,李乱刀的刀已经砍了下去。
砍在宫怜怜的头上。
燕飞飞吓得闭上了眼睛。
宫怜怜还在直直地站着。
伍子胥头落尸不倒。
宫怜怜头未落,尸也不倒?
燕飞飞望着宫怜怜,忽见她眼珠一转,惊喜地冲过去,大声嚷道:“妹妹,你设死!”
“死了!”是李乱刀冷冰冰的声音。
李乱刀的刀尖上。扎着一只蠓虫,一只黑色的小蠓虫。
蠓虫虽小,也是性命。
李乱刀果然出言有信,童叟不欺。
“日暮孤帆泊何处?
天涯一望断人肠。”
“哈……”“愁断人肠,老夫却是医不了的……”
从身后好远的地方,传来“不治活人”李乱刀的笑声。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暮然回首。
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在乱石堆里。
黄龙山长方形石洞崩塌的乱石堆里。
封龙飙看罢四具骷髅,把目光移向石壁上的图谱。
图谱有四,四壁各一。分别在起剑式上端写着剑法名称,从东壁起,依次是:白猿剑、天狼剑、黑鹰剑、日乌剑。
白猿轻灵。二十八式。
天狼凌厉。二十八式。
黑鹰苍劲。二十八式。
日乌慎密。二十八式。
四种剑法,四种态势,端得是四套上乘剑法。
封龙飙本身天姿聪颖,默看几遍。便已熟记在心。正俗招呼小二,转出洞外,忽见那日乌剑最后一式的图谱上,还有一行小字,细看来,刻得极浮极浅,显是刻图之人,功力即将耗尽,强写上去的。
“师门不幸,自相残生,高天厚土,还我公道。”
四种不同的剑势,四具死尸?
封龙飙刚一思忖。猛听一声巨响,洞口处乱石崩落,看看就要倾倒!
封龙飙大喝一声,飞身扯住小二,洞口已被封住,连忙手拍脚踢,拨开巨石,向洞底窜去。此时那边燕飞飞已经晕倒。
封龙飙身后的石壁突然“轰隆”作响,竟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来,三人忙向洞中钻进。
洞不很宽敞。
也不是很深。
封龙飙碰到了一口铁瓮。
一口用生铁铸成的就象农家用来腌制咸菜的那种瓮。
这个瓮里腌得不是咸菜,而是一个人。一个断了四肢、被人栽进这口铁瓮的人。头发老长,双眼浑浊,胡须在外边垂着,象一只很新鲜的胡萝卜。
在火把下,看起来显得非常稀奇古怪。奇怪的是他怎么还活着,而且括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
封龙飙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胆汁在向喉咙处涌来,一个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封龙飙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只是以超人的毅力压制着自己,不让神经给骇得发疯。
那个怪人露出牙齿,算是笑了一笑。其实,他这一笑比魔鬼的哭还要可怖。
“孩子,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请你坐下了。”
坐下?能站在这里,不吓锝扭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封龙飙也想跑,但没有退路。退路是万钧乱石。
“我戏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没有办法。”
有办法谁愿意变成这个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
封龙飙心道:“谁把它弄进这个铁瓮。又是为了什么?”
怪人道:“是我自己把自己装进来的,不装进来,我就活不到现在。”
封龙飙本来就很替他痛苦,这下不由得咧了咧嘴。
怪人又露出了白牙,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瓮。”
怪人显得很安逸,安逸得象是太师椅上喝香茶的那种神情。
封龙飙只好沉默下去。
沉默,是对付怪事的方法。一种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方法。
会沉默的人会得到满足。一般人都不懂得沉默的宝贵,封龙飙恰好不是一般的人。
怪人道:“你是个很好的青年。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不会象你这样沉默。”
“沉默的人往往很有智慧,尤其是会沉默的年青人,更是凤毛麟角。”怪人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封龙飙仍然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说什么。
“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怪人叹道。
封龙飙听着他说。
“一个人,能和人说话是一种福气,人们往往不注意,往往说些假话、大话、气话甚至脏话,把说话弄得很不雅了。”
怪人怪论。颇有些怪理。
封龙飙尽量在控制着自己,一个二十年没说话的怪人,听他多说几句,让他享受享受,也是一冲美德。
封龙飙努力不使自己心中讶露出来,他很有修养。
怪人道:“你有没有想过到瓮里来生活?”
想?想他干什么?好象每天煞星照命,白虎临头。怪人道:“我就想过,只想了一回。”
“为什么?”封龙飙三个宇脱口而出。
怪人象回忆起不堪回首的事,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有个人被人砍断一四肢,仍进山洞,这个山洞恰好是他的秘窟,秘窟里又恰好有这么一只铁瓮。钻进铁瓮又恰好可以活下去,你说怎么办。”封龙飙道:“钻进去。” “所以我就钻了进来,一钻就是二十年,居然能活现在,我很幸运。”是的,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天下绝无仅有。怪人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天下之人都有这么一只铁瓮,把自己围住,你也有。” 封龙飙忖道:“我也有?”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
怪人道:“你内力这么好,这么年轻,从北地赶来这江南小山,显得很自信的样子,便说明你有只铁瓮围着自己,使你不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封龙飙暗自点头,自己说了几个字,怪人已听出他的北方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