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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话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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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王蒙话说红楼梦》    作者:王蒙


                                    只是这些出现在享尽了当时可能有的荣华富贵、缱绻温柔、而年仅十几岁的公子哥儿贾宝玉身上,而且悲哀得这样彻底,这样透心凉,不但此生希望“死的得时”,而且希望化灰化烟,“风一吹便散”“随风化了”“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相当惊人了。贾宝玉对此生此身的最后归宿的设想和追求是零,可以说他具有一种“零点观念”或得出了“零点结论”,与中国人传统的不但修此生而且修来生,不但照顾好自己这一辈子而且要顾全后辈百代子孙,不但生时要享福而且生时便要安排好自己的墓穴、安排好自己的身体的死后经久不腐与墓穴风水对于后代儿孙的大吉大利等等的习惯与观念大相径庭了。

            这里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说宝玉对人生的体验是太痛苦了,才能导致这样虚空冷彻的“零点结论”,却无法说清贾宝玉如此痛苦的原因。《红楼梦》并没有正面述说宝玉形成这种观念的原因,而只是用“痴”“狂”之类的字眼半解嘲半烟幕地为宝玉打掩护。或者可以解释为没落阶级的没落预感使然,这当然是可以讲得通的,对于没落阶级的一员来说,愈聪明就愈失望,愈多情就愈悲哀,大体是不差的。但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可以判断享尽优宠的贾宝玉并未能从他的唾手可得(其实是手也不唾便得而且是超得超供应)的优宠中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感情需求。甚至于可以说,他的生活获得与他的感情需求北辙南辕,背道而驰,富贵中的贾宝玉的精神生活其实十分悲凉。倒过来讲,这更证明了宝玉对感情的要求是天一样高、天一样大、天一样无边无际的。

            贾宝玉不乏随和。对贾政,对王夫人,对薛蟠、秦钟、冯紫英,对贾琏、贾珍、贾蓉、对赵姨娘、贾环、对袭人……他并无格格不入之态。对宝钗不无爱慕更不乏敬意,对湘云,对晴雯、芳官也可以视为青春伙伴,与她们玩得很热闹很痛快,可以充分共享青春的欢乐,充分发挥动用他的优宠条件。不论与姐妹们一起吟诗吃螃蟹吃鹿肉也好,在怡红院接受“群芳”的生日祝贺也好,与贾母贾政王夫人一道接受元春贵妃娘娘或北静王的垂青也好,他似乎也不乏欢笑。但另一面,在他的意识深层,感情生活的深层,他却是那样孤独和痛苦。在这个深层次中,茫茫人海,艳艳群芳,都是不相干的难相通的不重要的陌路客,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这深层的孤独和痛苦,与他共同咀嚼这旁人看来只是傻只是狂只是不肖只是无能只是呆病根的生命的大悲哀大遗憾大虚空,当然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林黛玉。

            唯一“知哀”

            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唯一“知音”。更精确一点说,是宝玉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所有欣与其盛的主奴女孩儿都可以是宝玉的“知玩”“知乐”“知贵”“知闲”,林黛玉在这样的娱乐场合也并不显突出。林黛玉之所以为林黛玉在于只有她将一生的眼泪献给了宝玉。宝玉也希望得到这些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而最终堪称得到手的只有黛玉的眼泪。眼泪是什么?眼泪就是情,至情。“上帝”造人的时候造出了人类的发达的泪腺,于是情变成了晶莹的酸苦的或热或冷的泪珠。谁得到的情多谁得到的眼泪就多,谁得到的泪多就证明谁不是枉生一世、白走一遭。看来只有在女孩子的钟情的眼泪之中,宝玉才感到些许的生命的实在与安慰,否则,便只有过眼的烟云,只有存在的不可接受的轻飘。这倒符合了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还泪故事的主旨。

            至于宝玉在黛玉心目中的地位,用至上形容似仍嫌不足,应该说是“唯一”,这种至上与唯一相对于宝玉更有实际的内容与依据。例如黛玉的“孤女”的处境,她的多病多愁之身,都可以方便地解释她的恋爱至上恋爱一元观。但仅仅这样说也并未说到点子上,如果仅仅是以处境与健康方面的因素作为出发点,黛玉又何尝不可以走向惨淡经营、以屈求伸?何尝不可以走向降格安分,知足常乐,乃至何尝不可以走向万念俱灰、青灯古佛?但黛玉没有走这些路子,却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希望、哀怨、聪明、遐想一股脑儿献给了宝玉。她已达到了为宝玉而生,为宝玉而死的境界。不论对高鹗后四十回续作有多少考证,多少批评,第九十六回写黛玉听到宝玉即将与宝钗成婚后去找宝玉的情景仍然十分感人,也完全符合前八十回的描写主旨。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人却又不答言,依旧傻笑起来……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

            呜呼,使各自在对方身上发见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的爱情,同时也拥有使各自失去自己、迷失本性的毁灭性的力量。以还泪为己任的绛珠仙草,到这时只剩下笑了,泪已尽了也!笔者当年谈幽默时有言杜撰,曰“泪尽则喜”。泪尽了便“只管笑”“只管点头”,此之谓乎?可惜黛玉并不知“幽默”为何物,袭人、紫鹃由于难以完全超脱亦不幽不默,唯“秋纹笑着,也不言语……”有几分幽默的意思了。

            对抗人生的寂寥与痛苦,对抗环境的污浊与黑暗,宝玉、黛玉选择了基于真情而相互奉献、相互寻求、相互结盟而实际上最终是以身殉情的道路。这就是天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情的。同是第九十六回,描写黛玉听到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在当年她与宝玉同葬花处哭泣,  “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从这里可以看出黛玉对于情的观念是自觉的,她认为“情”是摆脱了愚蠢后的一种“灵性”即一种“人性的自觉”,是一种非常高层次的人类心理活动。

            天情的物质化

            经过了初次相逢的激动,经过了两小无猜的欢声笑语,经过了含酸带醋的种种挑剔与磨难,特别是经过了共同葬花、哭在一起的对于人生的悲剧性的共同体味与相互认同,经过了宝玉挨打、亦即宝玉性格的“乖谬”之处更加明朗化之后,到第三十四回“赠帕题诗”,宝黛爱情已经得到了确认,已经以一幅旧手帕为标志明确了二人的非同一般的关系。黛玉这时在帕上题的三首诗的意味是值得咀嚼的: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第一首诗的前两行的悲哀带有一种抽象普泛的性质。甚至“为谁”还不明确的时候,已经“暗洒”,已经“闲抛”。所谓暗洒闲抛除了窃自饮泣的不敢大恸的含意外也还有自来悲痛的无标题无调性纯悲的意思。所以,蓄泪的眼是空的,垂的泪是空的。空者无也,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也。无为而无不为,无来由无对象无目的的眼泪,也就是为一切、以一切为来由对象为目的的泛悲伤的眼泪也。这种眼泪当然是来自天情了。宝玉有对女孩子的泛爱,黛玉没有。黛玉有对人生的泛悲伤,很强烈也很自觉。宝玉有泛悲伤但没有这样强烈经常更没有这样自觉,所谓“粉渍脂痕污宝光”即声色物欲的享受常常蒙蔽了宝玉的通向天情、通向泛悲、最终通向对人生的解悟的灵慧之路是也。常常是经过黛玉的感染点化,宝玉才入了门。
            “尺幅鲛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后两句诗才是为宝玉写的。天情终究渺茫,天情化作人情方才有形有迹,可叹可感,可评可述。这里,人情是天情的表现形式。

            第二首、第三首诗,“抛珠滚玉只偷潸”也好,“镇日无心镇日闲”也好,“彩线难收面上珠”也好,写的都是多情女儿的无端泪水。这泪水,便是黛玉的天情的物质化。善哉黛玉之眼泪也,形而下的泪水包含着形而上的悲伤。正是:无端洒泪端端泪,有句常悲句句悲!

            精神酷刑

            宝黛爱情是一大悲剧。

            悲剧不仅在于结局,在于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悲剧还在于这比生命还强烈的爱情成为的的确确的灾难。这爱情本身,这爱情的过程既不是一个饱满充沛淋漓酣畅的大交流大欢喜,也不是一个卿卿我我厮厮守守的小甜蜜小温情,却充满着猜疑、挑剔、责备、愁苦、嫉妒、怨嗟和恐惧,堪称两个青年男女互施的精神酷刑。

            它是人生悲剧,充溢着对人生的空虚与孤独的共同体验。它是社会悲剧,显示着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它是性格悲剧,黛玉的促狭、高洁与宝玉的“无事忙”“富贵闲人”的随和安适是常常对不上号的。它是命运悲剧,“俺只念木石前盟”,却偏有“金玉良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们的头上。它还是处境的不谐和造成的悲剧:处于优宠的中心的宝玉,处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礼教与习惯势力之中,事实上享受着男性的可以多妻自然可以多爱的特权的贾宝玉,无论怎样剖心析腹呕心沥胆,也体会不真切孤苦的“无人做主”的黛玉的苦处,去除不了黛玉内心深处的疑惧,宝玉即使用尽全部生命全部热情去爱黛玉,黛玉仍然放不下心安不了心,太苦了!

            〔枉凝眉〕歌曰:“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写两个人的美好,写他们的爱情的美好、纯洁,阆苑仙葩配美玉无瑕,何等的般配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