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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话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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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王蒙话说红楼梦》    作者:王蒙


                                    秦可卿死前的托梦十分要紧,但也与冷子兴的“演说”一样,指出问题,忠言逆耳,却毕竟提得太早,又在梦中,打动不了谁,贾府的人们正陶醉于自身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清醒的辩证法刺不痛也救不转贾家一个又一个虚骄浑噩的“乌眼鸡”式的灵魂。而作者的曲笔绕开了围绕着可卿之死的丑闻,并进而以耻为荣,以悲为喜,渲染了丧事的排场及宝玉路谒北静王的宠遇——贾宝玉恐怕还有曹雪芹的未能免俗的沾沾自喜在谒北静王的一刻跃然纸上,真实得很。

            使宝玉自惭形秽的秦钟,秀美则秀美矣,其行事甚至其死亡写得如同一只猴子。宝黛钗的三角关系虽然麻烦却不乏稚趣。宝玉参禅、参《南华经》,一捅就破,轻如鸿毛,为生命(存在)所不难承受。袭人娇嗔,平儿软语,晴雯撕扇,龄官画蔷,众女儿活动于自己的领域及性格的规定性中,虽非游刃有余,绝不捉襟见肘,实乃差强人意。只有金钏之死如晴空霹雳,利剑穿心,令人惊恐震动于贾府平平常常乃至和和气气外表下的司空见惯的残酷。恰恰是这一事件使宝玉被贾环所谗,宝玉冤枉地却是绝对事出有因地成为贾政惩戒的罪人,成为贾政维护正统礼教羽箭的理所当然的靶子。宝玉挨打是前四十回的高潮,是一个提纲挈领的总结,是贾政回天无力,贾府后继无人的一个象征性的却也是斩钉截铁的结论。

            此后四十回柳暗花凋又一悲,大观园才修起来立起来,便迅速地走向破败、支离、衰微。挨打以后宝玉长大了,与黛玉的感情在赠帕题诗之后已经得到了确认与默许,可以说宝黛之盟已经确立,他们的爱情已由“自在”进入“自为”,再闹误会口角也已经带有血泪生死的严重性质。凤姐泼醋混战也好,大闹宁国府也好,效戏彩斑衣也好,虽然皆胜,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了代价,渐露不支。晴雯补裘,平儿掩镯,勇而力尽,善而未功,读者旁“观”,便觉不是滋味。各种矛盾,更是洋洋洒洒而来。嗔莺咤燕,尴尬人事(贾赦讨鸳鸯碰壁);薛蟠遭打,嫌隙偏生(邢夫人找碴整王熙凤);加上茉莉蔷薇、玫瑰茯苓的混战与“红楼二尤”的横空楔入,按下葫芦起了瓢,奴才们互不相让,主子们各怀鬼胎,使宝玉及众姐妹的吟诗行乐似乎是进行在火山脚下乃至火山口上。“创世”早已完结,新朋渐成旧友。“上帝”把人造出来之后,人想要做的是享福,实际做的却是厮斗。明枪暗箭,战云密布,以斗争福,以斗卫福,却又以斗破坏了他们主奴人等相属相悖却又相通相成的“福”。于是乎在这四十回即前八十回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了抄检大观园的不可思议的凶险事件,成为这四十回而且我要说是全书的高潮,成为各种矛盾的一大荟萃,成为八十回曹著《红楼梦》的事实上的结局。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后,第七十五回“异兆悲音”,第七十六回“凄清”“寂寞”,第七十七回晴雯夭亡,七十八回“杜撰芙蓉诔”,都可以作为抄检大观园的余波来读。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写夏金桂、香菱、迎春诸事,另表一枝,虽仍属十二钗故事,却已只见骨头不见肉,艺术水准更像高鹗续作的另外四十回了。

            探春的历史性评价

            对待“抄检大观园”,看之重、言之痛、怒之深、虑之远、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的是探春。人们熟知的探春的下面一段话,上纲之高,令人咋舌: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好一个探春,果然如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对她的评价:“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她的“利害”(即厉害)表现在第一,她是把抄检大观园这件事作为走向“一败涂地”的必然结局的一个重要环节,一个凶险的征兆,一个终于被(锦衣府)抄家的事前的预演来看待的,叫做“渐渐的来了”。什么来了?一切厄运直至灭亡的全过程和各种事件来了。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说,探春认为,这种预演,这种自己抄即“自杀自灭”,比被抄即“外头杀来”更可怕,更能致己于死命。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也就是说,抄检大观园事件中,蕴藏了致贾氏家族于一败涂地的一切危机,一切病灶。

            单从小说文本来看,探春这一段话略显突兀,因为此前的文字未能表现探春姑娘对于贾府的兴衰荣辱浮沉治乱命运的整体性思考。探春在与宝钗李纨联合执政、三套马车、兴利除弊之时,似乎也还兴致勃勃,能与宝钗一面讨论俗务利弊,一面引经据典地逗嘴(第五十六回)。其次,在顶住赵姨娘的压力、维护自己的主子身份以及在贾赦欲收鸳鸯为妾触怒了贾母时,挺身而出为王夫人辩护等事上,探春的表现都是积极的与有为的,远没有这样愤激绝望。为何未见别人大声疾呼地反对抄检,独独探春这样“言重”呢?这里也可能有作者未及写出的因素。我们可以设想,探春在联合执政一段以后对贾府的家政痼疾了解得更深忧愤得更广,我们还可以设想探春毕竟还是少女,容易冲动,自尊心备受“抄检”的伤害,因而言重了。但更为合乎逻辑的是:第一,这样深刻的论断决非探春冲口而出,她早有感受早有忧思,不过此前未及一一写出罢了。第二,更重要的是,这样深刻的论断实出自曹氏雪芹之口,没有过来人的清醒与犀利,很难说出那一段话来。通过自己的人物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是小说家包括伟大而且客观如曹氏者很难抵挡的诱惑,对这样的现象很难一概抹杀,这大概也是文无定法之一例。好在这话由探春说出,也还算“基本属实”,没有违背她的身份与性格。

            但无论如何,探春的那一段话已是对“抄检大观园”的不移之论,一针见血,精彩确当,直捣要害,字字千钧。

            阴差阳错十四卦(1)

            抄检大观园的缘起与始末,只有阴差阳错四个字可以讲得贴切。

            第一,赵姨娘为贾环讨彩霞事去求贾政,趁机汇报了宝玉已“有了”一个丫头(当指袭人)“二年了”。如此这般略去赵姨娘与贾政之私一段,赵姨娘房内丫环小鹊跑到怡红院报信:“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此段虽然惜墨如金,赵姨娘与宝玉的矛盾,赵姨娘在贾政面前“点”宝玉的“眼药”得手之势已出。

            第二,宝玉临阵磨枪温书,内心其实“深恶此道”,晴雯建议宝玉装病蒙混过关,宝玉与贾政的价值观念的矛盾再次突出。

            第三,“金星玻璃”即芳官报告“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为制造宝玉唬病了的舆论强调此事的严重性,并斥“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之说为“放诌屁”,只准小事化大,无事化有,不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从而惊动了王夫人和贾母——晴雯何尝料到,她将成为很大程度上是由她制造出来的紧张空气的受害者?

            第四,贾母从而论述:“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每天只是“吃两口”“睡一觉”“顽一回”,自称“老废物”,生来“享福”(均见第三十九回)的“老寿星”贾母,突然发此恶言,却原来享福的人对服务的人全不信任,主奴阶级矛盾,从来就难以调和。众姐妹“都默无所答”,独探春汇报揭发了下人们设赌与争斗相打之情。贾母就此引申:“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趁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做不出来。”既如此保不住不如此,既保不住不如此就免不得更加如此如此,导致  “何等事做不出来”,这种从苍蝇的前提得出大象的结论来的独特推导逻辑(或反逻辑),在我国也算“传”之长远而且普及的“统”,从正心诚意推导到治国平天下的《大学》之道,遵循的便是这种逻辑。探春的积极汇报导致了令探春痛心疾首的“自杀自灭”,真是动辄走向自己的反面。所以“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她也老实了。

            第五,林之孝家的不敢怠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出二十多个“赌犯”,其中三个为首的,两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又是走向反面;另一个是迎春的乳母。搞得大家无趣,全都灰溜溜的。此事暴露了围绕迎春的诸种矛盾,特别是迎春之软弱与邢夫人对迎春、探春所受待遇“不公”之不服气与邢夫人就此事对贾琏、凤姐之不满。邢夫人到迎春面前露骨挑动,矛头直指贾府的“大拿”凤姐及其夫贾琏,暴露出的矛盾就更带有根本的性质了,它牵扯到贾府主要是荣府的管理大权谁属的问题,也牵扯到贾赦贾政两房之间的矛盾。凡此种种,大体上从宝玉装病开始,引起了大观园气候的恶化,构成了抄检的前提性的气氛与背景。

            第六,邢夫人自傻大姐处“缴获”了绣春囊,也就是得到了向凤姐的管理权、向贾政王夫人的优势、向贾母对贾政一支的偏宠挑战的炮弹。

            第七,邢夫人的不忿影响了迎春乳母的子媳,于是爆发了此子媳与绣桔后来加上司棋的口角,扯出了迎春的财政亏空麻烦,主子间的矛盾演化成奴仆间的矛盾,这也是必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