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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话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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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王蒙话说红楼梦》    作者:王蒙


                                    

            《红楼梦》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命运——外国人基本上不接受。西方人比较容易接受《西游记》,东南亚比较容易接受《三国演义》,认为《三国演义》能够教人们智能。《红楼梦》虽然也有各种的译本,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因为它不是作为阅读书籍而是作为专家研究书籍翻译介绍过去的。而且翻译后的《红楼梦》,无论如何是传达不出原汁原味来的。我有一年到新西兰,看过《红楼梦》的一个译者,中文名字叫闵弗德,送我一本他译的《红楼梦》,我一看王夫人全部是lady  Wang,贾母完全是lady  Shi  ,贾政说  “ladies  and  gentlemen”  ,味道就全变了。文化有它的共性,又有它的不可通约性,你没法找到它的最小公分母,没法化成它的符号。毛主席说,中国有什么了不起?中国就是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还有一部《红楼梦》。这是将《红楼梦》作为中国的一个特点,既然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就应该好好体会《红楼梦》里的人生沧桑,好好体会其中的人生智能吧。

            变态与狂想

            变态与狂想(1)

            像我这样一个爱读《红楼梦》却又对“红学”一窍不通的人本来不应对“红学”流派问题置喙。《红楼梦》就够复杂的了,“红学”就更复杂。关于曹雪芹的家世及生平行止,关于曹雪芹是胖还是瘦,肤色偏黑还是偏白的“曹学”研究,似乎像大海里捞针一样既渺茫又艰难却偏偏吸引着学子们的如此兴趣。关于《红楼梦》的版本研究同样令人惊叹。还有“京华何处大观园”的讨论,大观园是不是随园的讨论,肯定者指其必是,怀疑者惑其未必,肯定者、怀疑者与反对者都洋溢着一种热情,似乎大观园原址的确认与开发是一个比勘探石油或查访失散亲人还要令人动心动情牵肠挂肚的大事。

            更不要讲索隐学派了。宝玉影射顺治皇帝,通灵影射玉玺,宝玉喜吃胭脂影射玉玺常盖印泥,“爱哥哥”——二哥哥说明宝玉姓爱,爱新觉罗氏也。香菱影射陈圆圆,薛蟠影射吴三桂。袭人即龙衣人影射李自成。晴雯影射史可法。晴是明上加一主字,是说上有明廷偏居南方的主君。整个《红楼梦》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蔡元培语),是一部呕心沥血、曲曲折折的反清复明之作。不信的人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信的人越钻越深越分析越有理越研究越有根有据其乐无穷自有天地非庸常人所能体会所可辩驳。

            是不是有些考证太琐细甚至太没有意义了?或者是不是可以反唇相讥,一些“新红学派”太缺少做学问的功底与勤劳而满足于《红楼梦》社会意义时代背景的泛论?是不是索隐索出了猜测臆断“强迫观念”的毛病因而离开了文学作品的文学特性走火入魔?抑或拒绝索隐的人是否受了洋理论的影响反而放弃了索隐测字猜谜这一富有中国传统中国特色的心智活动的诱人乐趣?这些问题,笔者都不准备在此文中多谈。问题是,作为一个写小说与读小说的人,面对《红楼梦》这部了不起的小说,不能不想到它在小说文本以外曾经引起至今仍在引起的研究兴趣。除了《红楼梦》,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好小说多矣,却不知道有任何一部其他的小说能这样粘着那么多聪明的、热情的、坚持不懈的——我甚至要说是偏执的考据与索隐的目光。对《红楼梦》的考据与索隐,已经成为一种我国文人的风雅与癖好,成为一种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

            “红学”如此这般,可以说是有着象征的意义的。《红楼梦》写得是这样真切动人而又扑朔迷离。《红楼梦》的版本又是这样基本一致却又各有千秋,同同异异,妙妙奥奥。《红楼梦》的作者,他的生平与创作,特别是关于这部传之万代的杰作的写作缘起与写作过程留下的资料又是如此之少。这样一个巨大的反差简直是对于读者、对于评家史家出版家的一个挑战,一个嘲弄,简直令万物之灵的人与敝帚自珍的知识分子无法忍受。古往今来,中国有那么多作家作品,中国人知道那么多自己的作家与作品。偏偏是,人们对自己最最喜爱的作品《红楼梦》的有关一切、对它的作者曹雪芹知道得是那么少——如果不是一无所知。这是怎样的遗憾与怎样的吸引、怎样的诱惑!新发现一点关于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史料,就像天文学家在茫茫太空发现一颗新星一样地诱人、令人兴奋不已。而这种兴奋,不正是说明我们已知的是多么贫乏得可怜吗?可怜的人们!越是不知就越希望有所知,越是有所知就越证明自己的无知。人类是多么悲壮,多么执拗,多么可喜可叹!这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呀!

            是的,在这一点上,《红楼梦》的一切与我们的宇宙相通汇了。《红楼梦》好比我们的地球,我们的家乡。地球家乡的一切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都知道它却又都不能穷其究里,我们都议论它却又常常莫衷一是、各执一词。至少是谁也不能宣布自己已经完成了终结了铁定了对我们最熟悉的地球——家乡的认识。而有关《红楼梦》、围绕《红楼梦》的一切,那就是地球以外的宇宙空间了。我们正在欢呼人类在认识宇宙空间方面的进展,我们骄傲地称之为新的征服,虽然每一步征服都进一步使我们体会到那未被认识未被征服的领域的辽阔。这也是一种类型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么曹雪芹呢?唯心主义者大概会想到那位很实在的木匠的儿子耶稣的在天之父了。我们希望更多地了解曹雪芹就像教徒希望更多地了解天父一样。也许我们能了解的,和他们能了解的一样多。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上帝造物的神话,但在巨大的世界的物质本源特别是人类的惊人的创造力的本源之前,不是也可以赞叹世界是不可以穷尽的、真理是不可以穷尽的吗?

            一部伟大的书,也是一部并未完成的书,仅此一点就够使多少“多产作家”汗颜!后四十回乃是高鹗先生的续作,我们的考据家做出了这样重大而又极富说服力的、难以驳倒的论断。于是,考证曹氏原意即考证《红楼梦》原本(如果曾经有这样的原本的话)的收尾部分、特别是考证一大批人物的结局又成为“红学”的一个热门。知道了昨天、今天,又知道了“上帝”(曹雪芹于书中的不断暗示),由后人今人们推断往后的发展,这是科学的预见?侦探的推理?命相学的占卜?反正引人入胜。即使一个绝对不相信卜卦的人对于言之滔滔的占卜分析也会姑妄听之乃至一时洗耳恭听,且信且疑。预言的未必可靠并没有降低预言的魅力而是增加了它的魅力。如果预言的准确性如法院的判决书与医院的诊断书,它还会那么吸引人吗?所以,种种关于高鹗写“错”了、关于宝玉“应该”怎样下场熙凤怎样下场的议论就饶有趣味。而当拍摄得十分努力的电视连续剧根据据说的曹氏原意,展示了与高氏续作大相径庭的《红楼梦》结局时,只能令人觉得大煞风景,哭笑不得,甚至令人不忍卒视。电视剧结尾的明明白白破坏了已经广泛流传的高氏后四十回的先入为主,也破坏了曹氏原旨的朦朦胧胧——人们最多只能承认可能有过这样的意图,除了曹雪芹,谁敢做把这意图明晰化的尝试呢?电视剧的结局,又破坏了“没有”结尾的作品所引起的读者与红学家们对于“应有”的结局的无穷遐想与无限关注,更何况即使有了人物命运的大致规定又怎么样?谁能完成沿着这样的规定行进的文学人物的细腻描绘呢?谁能完成艺术的肌体,即不仅有“做什么”而且有“怎么做”呢?电视剧编导怎么有可能与哪怕是高鹗先生媲美?更不要说胜过高氏了。

            变态与狂想(2)

            原书“没有结尾”及后四十回的非原作,已经成为《红楼梦》的一大特点。可能是原稿的佚散,呜呼痛哉!但作为读者与写小说者,我直觉地更愿意相信,作者本来就没有写完。看到《红楼梦》中腰那四十回,我一再地感慨和思索:这部书是写不完的。它太真实,太展开,太繁复,太开阔也太丰富了;它展示了一个真正的世界,它展示了真正的生活;而世界是无法结尾的,生活是无法结尾的,虽然我们可以推测它的开端却无法叙述它的结尾。当然,小说是可以结尾也常常有、多半有结尾的,但那是小说而已。世界冲破了《红楼梦》的小说壳子,《红楼梦》里溢出的是本身的没有尽头的世界。书中不断地用一些诗词谜语酒令预示自己的人物的结局,原因之一就是作者创造出来的这个活生生的巨大世界已经不完全服从作者的驾驭。他的作品已经“成了精”,这个“精”即魔鬼已经从渔夫自海底捞起的瓶中钻了出来,“渔夫”已经管不住它。作者亲手建造的迷宫正使作者本人面临迷路的危险,他需要提醒读者,他更需要提醒他自己。诗词谜语正是这样的指路标。

            对于人或者所谓的“上帝”,开始创造进行创造要比完成创造更容易。越是伟大的创造就越不受创造者的驾驭,而不受驾驭、难以完成,甚至无法完成有时便成为创造“成功”的标志。不论是“创造”一场战争、一场革命、一种学说、一种合成材料还是创造一部《红楼梦》这样的小说,都是如此。创造历史就更是如此。富有象征意味的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我们的地球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相通。我们可以庶几掌握至少是自以为掌握地球的发生,人类的开端与我们自己的出生与成长,我们却难以描绘地球、人类和每一个活着的生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