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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她忽然怀念那样的日子了。

            “什么时间走?”

            “下个星期吧。我还想和你见一面。今天晚上一起去喝咖啡好不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们约在了一家过去经常去的咖啡店,然后坐下来聊天。气氛虽然有些感伤,但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却仍旧是动人的。

            但是他们的关系就是在这个晚上发生了变化。出了咖啡厅,范矫健执意要开车送她,但是她不同意,而是迅速地跳上了刚刚经过附近的中巴车,范矫健看见她的手包还在自己的手里,就也跟着跳了上去。中巴车中间很挤,他们只好站着。范矫健觉得岑璐这样做,仍旧在表明他们不是一路人,在车上,他把手包递给了她。因为车上非常挤,她不想和他说话,目光放在了外面,这个时候的她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冷傲神情,孤独和傲慢得像是一个陌生人。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中巴车像是焦急的耗子一样在车流中间穿行,在行驶的时候忽然撞向了旁边的一辆轿车。门打不开了,场面一下子乱了,因为车的油箱一下子着火了,火焰登时就吞没了小车中间的所有的人。这下子的变故是相当突然的,范矫健猛地扑向了在人堆里面的岑璐,然后把她抱住往车门的外面挤,终于撞开了车门,并且滚了出去,而火焰很快就把中巴车完全给吞没了。

            那场事故使车厢里面严重超载的乘客一共死了八个人,烧伤了绝大部分的人。所幸的是,范矫健和岑璐都没有被烧死,但是他们被烧伤了,也就是说,他们被毁容了,脸部的烧伤尤其明显。他们住在北京一家专门治疗烧伤的医院里,接受同样的治疗。

            在医院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他们脸上裹着白色的纱布曾经见过面,这个时候,岑璐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傲气,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开始痛哭了。这个打击对他们都不小,他们过去一直是人中的龙凤,一个英俊潇洒,另外一个则漂亮迷人,能力超群,互不服输,可是现在他们被毁容了,他们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一次事故把他们再次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需要互相安慰。

            岑璐想要自杀,因为每天要面对自己的伤痛和别的病人的脸,在这个医院里面的每一天,对于她来讲都是灾难,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甚至不敢去照镜子。而范矫健竭力地安慰她、鼓励她,就像是他自己也需要这样的鼓励一样,他们经常在一起说话聊天,甚至找到了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我们会渡过这个难关的。”他经常对她说。

            “可是我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毁掉了,我再也没有脸面见人了。”

            “还有植皮手术呀,我会把我的皮肤给你。”他十分温柔地对她说。

            要想使人脸上的皮肤恢复,是需要时间的。此外,还需要植皮手术。范矫健把自己身上皮肤最嫩的地方的皮,给了岑璐。他自己的伤要轻一些。在医院里面恢复了很久,又两个月之后,他们出院了。

            岑璐搬回到了这个社区。仍旧是那幢有私家花园和合欢树的房子,那种连体别墅的房子,那个她和范矫健一起同居的房子。只是过了不久,她真正地成为了那个屋子的女主人。现在,两个被毁容又被植皮技术大体恢复了面貌的人生活在了一起,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事件,彻底挫败了他们的傲气和自私,现在他们相依为命,谦卑地生活在这个社区中,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内河航行

            “在内河上可以看到什么?”女儿问她,“仅仅是可以见到电视塔吗?”

            “不,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也许我们还能看见天鹅。报纸上说最近有几只黑天鹅落在玉渊潭湖面上了。黑色的天鹅,非常美丽的天鹅。”

            她和女儿一起收拾东西,女儿这一年多身体好像突然成熟了,快得连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因为女儿过去就像一根豆芽菜,但现在,她觉得女儿饱满,浑身充满了弹性。但就是这个让她如此熟悉的身体,现在让她感到了陌生:就在前天,女儿——她刚满十五岁,告诉她她怀了孕。

            绝大多数女人都要怀孕的,在她们的一生当中。但女儿的怀孕显然太早了,这让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是一个剧作家,每天都在忙于编写影视剧本,同时又是社区业主委员会的主任,经常要和社区物业管理公司打交道,帮助解决社区业主与发展商之间的纠纷。七年前她离了婚,女儿跟了她,从那以后她一直没有再打算结婚,因为她用七年时间让自己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剧作家。她买下了房子和车,还把女儿送进了一家寄宿制的私立学校。她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但前天女儿告诉她这个消息之后,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心中一团乱麻。

            她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这是一个星期六,阳光很好,她们准备去进行一个月前就计划好的一次内河观光航行。这座城市治理了它的环城水系,并于近日开办了观光的水上游艇航线,女儿很想去那条城市内河上看一看,因为她去年由她父亲——他好像也仍旧是一个人,带她去了一次巴黎,并且有好几天都是泡在塞纳河的游船上,或者是岸边。因此,女儿很希望在自己出生的这座城市也进行一次内河航行。

            但前天以后,她为这次内河航行所做的心理准备全部失效了。女儿告诉了她她怀孕的消息时显得相当成熟稳重,一点儿也不惊慌,这让她吃了一惊。她问她那你想怎么办?女儿想了一想,也许我要做个单身母亲了。

            那一刻她真想打她,十五年来她从没有打过她一下。但那一刻她真想打她了。可她那时候开始意识到,女儿似乎已经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而且,女儿显然在用自己的怀孕,来向她发起了某种挑衅。

            她内心一片大乱,她没再说什么,而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天,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注意,让女儿成了这个样子呢?写过很多人情冷暖、男欢女爱的剧作家那天一个人流出了眼泪。

            “我不会也不想告诉你他是谁,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了。”女儿那天忧伤地对她说。

            “我陪你再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想……”

            “不,妈妈,我有早早孕试纸,我试了好几次,而且正常的例假已经推后一个星期了。”过了一会儿,女儿去洗手间,取出了一条刚试过的“早早孕”试纸让她看。果然,一条被逾越的红线让她心惊肉跳。

            “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她不容置疑地说。

            “妈妈,明天是我们去内河上观光的日子。我不去医院。”女儿说。

            她盯着女儿的眼睛,有一阵子她都要挪开自己的目光了,因为这种对视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女儿的目光清亮、倔强,让她招架不住。

            她弄不明白女儿这时候的意志为什么这么坚强,她只有十五岁呀,为什么她都要把她打垮了?

            “好吧,”她沮丧地说,“我们去内河航行。”

            她们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坐上游船。排队等候上船观光的人非常多,而且,她开车一路老走神,有几次差点儿撞了别人的车。因为闯红灯,被警察罚了款。这一切,女儿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她似乎等待着母亲的怒气大爆发,但是一直没有,直到她们登上了游船。

            “游船比塞纳河上的差远了,”女儿说,“这条船太土了,他们不是说从法国引进了游艇吗?”女儿戴上了她的红边小墨镜。

            “坐好了,当心别掉下去。”剧作家对女儿说,“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到玉渊潭了。”

            的确,游艇开得很快,经过治理的内河上很干净,游艇驶过之后,水面卷起了一波清亮的碧浪。岸边翠柳依依,和风习习,十分惬意。女儿很高兴,一见到水她就高兴,女儿在船上开始唱歌,她唱得太好了,以至于游客们要求导游把传声筒给她,让她在船舱前部给大家表演。于是她唱了很多歌,尤其是节奏明快的张惠妹的歌。女儿边唱边跳,她跳得一点儿也不比张惠妹差。

            这使她联想起自己最近写的一部青春偶像剧,选演员的时候导演提到了张惠妹,刚好她在北京演出,导演、副导演和她都去看张惠妹了,见到了她才发现她又黑又小又瘦,皮肤也并不好。这个台湾高山族的小妹妹要出演这部偶像剧,不一定会好的。再说,她会演戏吗?有时候演戏可跟又唱又跳大不一样。

            但是女儿在船舱前部的又唱又跳加剧了她的担心,因为从前天晚上开始,女儿的身体在她的眼睛里已经发生了变化。有另外一个种子,在女儿的小腹中发芽了。这让她有一种揪心的痛楚——她是否已经开始失去女儿了?

            游船到达了玉渊潭公园。她们上了岸,女儿似乎很快活,她活蹦乱跳,她吹口哨去惊吓树上的小鸟,此外,她还看见了一些色彩斑斓的毛毛虫,因为春天到了。然后,她们看见了玉渊潭湖面上的黑天鹅。

            这使得她们欣喜若狂,但她们克制住了这种欣喜若狂。“妈妈,我们能不能靠近它们?”女儿问她,剧作家联想起自己写的一部戏中的天鹅,这时她决定和女儿一起靠近那些黑天鹅。

            她们租了一条外形像一只白鹅的双人脚踏游船,向湖中央的黑天鹅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