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啊,我当然可以去讲学,但现在国外这些教职的位子也被填满了,而且都是大陆人去的,他们把那些台湾人都挤跑了,那种竞争太激烈。我觉得这事儿很荒谬,你都想象不到当我成了一个元曲博士后,精通古文和英语但我仍旧靠它挣不了钱的那种荒谬感。我很累,我很烦,就像我们在这么大的雾天还要去打电话一样。”
我们继续朝前走,第二个电话亭也是坏的,梁峥已经愤怒得破口大骂了,而大雾一点儿也没有消散的迹象。我知道梁峥对生活的不如意其实并不是完全来自于他那个能干的妻子,而是来自于他自己。因为这个时代已让人从内部变异了,人人都对他已占有的生活感到不满。就像我,能想象出一个大学教授和女律师的三口之家的有房有车的生活有什么不幸福的吗?
“为了孩子是否应该出国受教育,我们已经吵了两年多了。”梁峥脸色通红,这是我借路灯看到的,他突然恶毒地对我说,“告诉你,我们有一年都没有性生活了,可我们还躺在一张床上,你说这有多么荒谬。这太荒谬了,因为我对她的身体不感兴趣了,我前几天嫖了妓。”说到这儿,他又胆怯、恶毒又快乐地看了我一眼,“我和她就在一片小树林里干了。那才叫刺激,老弟,我实际上反抗着我自己生活中的荒谬!”
我们找到的第三个电话亭仍旧是坏的,这使梁峥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我们决定继续找下去,因为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已经走了好几公里了,也许我们可以一直走回家去。梁峥仍旧在我耳边讲述他的生活。在这个大雾天里我突然窥视到一对人人羡慕的夫妻生活中的阴暗面,这使我十分不安。我们站在了第四个电话亭跟前,这次是我拨打求援电话,在大雾漫卷中,我耐心地拨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钟晶一直想让丈夫带她去参加一次京华俱乐部的活动,但直到丈夫出差去了西南,她才获得了一次这样的机会。
她的丈夫是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去年他加入了这家私人国际社交俱乐部,然后他就经常去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即使在周末,也有好几次将她留在家里,因此她对这家俱乐部的活动充满了好奇:是什么可以让丈夫到天亮的时候才回家?
这家俱乐部由美国一家会所管理集团投资管理,她丈夫不过是这个会龄已经五年的俱乐部的新成员。这一天是星期四,她丈夫从成都打来电话问安,她告诉他她很想他,而在家中寂寞难耐。她丈夫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明天你去参加俱乐部的大使晚宴吧。”
这使钟晶非常兴奋,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已决定穿那件白缎子旗袍了。这件旗袍她早做好了但有三年没去动过它,因为没有合适的穿它的机会。她按照丈夫的指点,找到了在他的电脑里存放的京华俱乐部的资料,先看了一下,而在此之前她丈夫从来也没有向她谈过这些。在那份资料中,她得知了这家俱乐部的会员由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在北京商界、工业界、金融界和政界的精英组成,人数目前有八百多人,外国人和中国人各占一半。
而这家俱乐部几乎每月都有几次活动,在俱乐部活动项目单上,钟晶看到了这些项目:
京华俱乐部年度高尔夫球冠军赛
商务社交高尔夫日
男子社交高尔夫日
女士社交高尔夫日
家庭高尔夫聚会
京华俱乐部年度保龄球冠军赛
植树节绿色行动日
国际妇女节庆祝日
京华俱乐部周年庆祝日
行业会员聚会日
女士早餐论坛
京华俱乐部鸡尾酒调制晚会
雪茄与威士忌之夜
美食家欢聚日
欢乐社交时光
酿酒者晚宴
烹饪课
葡萄酒与奶酪活动日
大使晚宴
爵士健美体操与跆拳道课程
……
这个长长的活动项目名单在钟晶的面前展现出了一幅五光十色的画面,那完全是她所不熟悉的生活场景,雍容华贵、欢声笑语而又珠光宝气、活力四射。从这个项目名单上,她觉得丈夫其实早就应该让她参加其中的一些活动,像女士社交高尔夫日、女士早餐论坛、烹饪课、爵士健美体操与跆拳道课,她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她有点儿恨她的丈夫了。结婚两年多,丈夫叫她辞去了电台国际部编辑的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时间长了她觉得十分沉闷无聊,只有平日和保姆斗气吵架才是她的一种乐趣。当她看到这个长长的项目名单时,她的眼前交替出现的是她穿着那件白色旗袍的身影,穿行在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中间。
她的确穿上了那件白色丝缎旗袍出现在了那天的“大使晚宴”的聚会上。聚会的地点就在位于北京繁华地段的京华俱乐部会所。一进会所,钟晶就感到会厅里的设计十分用心:典雅华贵的地毯,你的脚踩上去都不会有什么声音,精心挑选的家具,在各个角落闪亮的吊灯、壁灯和地灯、台灯,映射出来自世界各地的古董(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流露出了一种绚丽华贵的味道。她的白色旗袍在西装革履的人们中间十分扎眼,不少人在含笑注视着她,而她实际上已经很久都没有吸引到这样的目光了。
在大使晚宴开始前,大厅里站着不少男女,他们三五成群,彬彬有礼地交谈,谈话的声音非常小。一开始钟晶有些胆怯,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到过这种场合,这种场面只有电影上的西方派对才有,而她丈夫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中活动一年了。这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不免内心之中有些慌乱。她知道他们都是政界、商界和外交界的精英,他们一会儿就要进入宴会厅举行“大使晚宴”了。
“大使晚宴”,顾名思义就是今天会来不少的驻华使节,而且他们实际上已经到了,就站在她的周围,有的还不经意地注意到她,或者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她端了一杯法国“伊云”矿泉水,站在一株高大的室内植物边上,抑制住内心的慌乱,在四下打量。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一定是新会员吧。”一个男人微笑着走过来,他手里拿着圆口的杯子,里面有冰块和淡黄色的酒液。
她看着他,发现他大约四十岁,有一半头发已经白了,穿一套藏青色的小开领西装。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她反问他。她觉得她并不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双可以窥视他人内心的眼睛。
“因为你还没有向一个人打过招呼。”他笑了,“实际上我参加这个俱乐部时间也不长。”
“你像是一个高科技企业的CEO。”她逗他。
他笑了:“差不多。我是一家荷兰通讯跨国企业的亚洲地区主管林文,我可以给你介绍今天来的这些人,你想知道谁?”
她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高鼻深目、又胖又大的老外。他看了他一眼:“他是拉美一个国家的驻华大使,好像是阿根廷……不对,也许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的?”他不能确定了。
她笑了,因为他并不是什么人都认识,而他并没有感到尴尬:“你的先生呢?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他?”
“他今天没有来,他出差了。”
“那么他是谁呢?”
她说出了丈夫的名字。
“我见过他,上一次我们一起去打了高尔夫球,就在那个男子高尔夫球社交日。你丈夫打得并不好,因为他的推杆次数太多了。他还好几次一杆把球推击到河里去了。”
“可能他打得太少了。”她为丈夫辩护。
“不,他不会掌握打球的节奏,因为在推杆的下杆过程中,杆头的速度与球速要保持一致,而他老是脱节。”
“我听不懂,太专业了。”
“对不起。”他收住了高尔夫球的话题,“你觉得今天有趣吗?”
“这些人?这些灯光?还可以吧。都是精英们,可我并不想认识他们。”
“你可以认识一些女士,我待会儿给你介绍几个。其实大使晚宴适合夫妻一同赴会,你一个人来,就太孤单了。”
“您的夫人呢?”
“她回国了。她是一个法国人,每年要回法国几个月。”
“为什么俱乐部要办大使晚宴?”她问他。
他盯着她:“就是为了建立一种人脉关系。你看,京华俱乐部是京城顶级的私人俱乐部,它现在只有八百多人,全是顶级的商界人士和部分政界、文艺界精英,而人际网络是最大的无形资产。这实际上是一个圈子,进入这个圈子的人可以在高层运作大事情,而会员入会资格的审定是很严格的,并不是能掏得起钱的人就可以进来。”
“这个俱乐部,原来不过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的圈子集团。”她嘲讽了一句。
“不,应该说是有影响力的人的松散的圈子。你看,那些员工他们可以叫出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名字。而且,他们还会在例会中分析在全世界两百家私人俱乐部发生的最新情况,来提高服务水平。你丈夫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