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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在池子中他一下子潜了下去,很多热带鱼以为有人来给他们喂食,都向他聚拢过来,它们一下子围住他,像众多的蜜蜂围住一棵树。它们让他眼花缭乱,他有些慌,连忙向上游去。但是那条小白鲨也游了过来,而且在他的腰上撞了一下。这一下使他钝钝地有些痛,他像一团水母一样向水底沉去,心想也许从此他就会真的像水母一样在水中游泳了。这时,他的小蛙人曾妮从水面潜入水族池,把他拖了上来。她发觉他没有事,只是大口地吐了一些人造海水,她一言不发就走了。海洋馆负责人告诉他,他不会再被作为曾妮的男友而被允许进入海洋馆内部了。

            “那天我跃进水里的感觉十分奇妙。我当然不是想变成一条鱼,我是说我进入了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过去是鱼的空间,它是流动的,水的,但是我进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这个空间的一切,霎时我看到了鱼类的全部的生活,它们围着我,它们都在说话,它们的语言像一张网。我刚刚要听懂它们的语言的时候,就被曾妮拉上岸了,我失去了一个和它们交流的机会,也许是一个唯一的机会。”在他的顶层露台上,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他讲。不远处的首都国际机场上空,又一架飞机像一团凝重的云飞起来了。

            “你要是真的和它们交流成功了,你自己也就淹死了。”我嘲笑他,但是和一个内心丰富的

            街坊交谈,尤其是和一个生活状态与我们这些整天在大地的夹缝中生存的人不一样的人聊天,我会有很多新感觉。我们坐在露台上,看见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当中,社区人都在外面散步,聊天,遛狗,我在想,陈明洋又是怎么和曾妮重归于好了呢?

            他后来依旧去找曾妮,每一次有飞行任务之前,他都会给她打电话,开玩笑说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通电话,作永久的诀别。这使她很紧张。他去找她的时候,慢慢观察出来,她的父亲

            有间歇性精神病,尤其是当他暴怒的时候往往是精神病发作了。曾妮拒绝了他几个月后,又接受他了,她哭了:“你为什么老来找我,你为什么老来找我呢?”

            “因为你是我要找的可以降落的大地。”

            “我不是大地,我不过是一个有个得精神病的父亲的女孩罢了。你要接受我就得接受我和我的父亲啊。”

            “我当然会接受,我已经接受了。”他热烈地望着她。

            “你真的会接受吗?”她捶打着他,一边不知是激动还是烦恼地哭泣着。

            “假如你有一个得精神病的岳父,那滋味可真够你受的。而曾妮的父亲的病是时好时坏,有

            时候他还认得我,有时候病发作了的话,他就会把我看作是一个坏人,然后恐惧地大叫。这时候他觉得我是来杀他的,而曾妮则被他幻化为他妻子,他就要打骂她。我没想到曾妮照顾父亲的心那么细,她照顾他真是无微不至。而当大夫说她父亲可能也就能活一两年时,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死亡对她父亲来说倒是一种解脱。看到曾妮伤心欲绝地照顾她父亲,我看到了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全部表现。爱,的确是无条件的给予。”

            我们仍旧在他家的露台上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那时候,你一定从对她的美的想象中完全

            跌落到现实中了吧?”

            “是啊,当我隔着海洋馆的观赏窗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候,我只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外在的美。当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半瘫在床、又得了精神病的父亲的时候,我和她的关系中的现实一面裸露了出来。这就是生活很残酷的一面,即使是再美丽的东西,都会有它的缺失。”

            我看着在这个社区中出入的人:“你看他们,他们可以说是中国人中的中产阶级或比中产阶级还要高一些的阶层了,他们每一家人的生活,不同样各有各的问题?谁又是生活得没有问题、没有缺憾和极其幸福的呢?”

            又一架飞机降落了,像一只缓缓被收线的风筝。他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地平线上。“后来,我治好了她父亲的精神病。但是不久,他就去世了。”

            “你是一个飞机驾驶员?”曾妮的父亲看着他,“开什么样的飞机?”

            “过去开战斗机,现在开大型客机,像波音747、757。”他发现他现在神志是清楚的。

            “噢,”老人若有所思,“我很想到天上看一看,也不知能看见什么?我瘫痪都好多好多年了。我只能坐在椅子上,让人推着走。”

            “你想坐飞机看一看?”

            “啊。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见什么。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过去是考古队员,我会从高处观察可能出现的历史遗迹,像陵墓、古城、古战场。你就看不出来了。”

            “是啊,我在空中看不出来这些。”

            “她母亲很早就病死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同意你们的事,我希望你待她好。”老人因为半瘫,半边眼睛、嘴角闭合不严,不停地流着眼泪和口水。

            “我会待她好的。我会的,请你放心。”他对老人说,一边紧紧地抓住了曾妮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客厅,曾妮说:“我爸爸想坐飞机。咱们有办法让他坐一次飞机吗?”

            他想了想,“我想会有办法的。我有一个办法来圆他这个梦想。”

            这年夏天北京北郊的树林虫害十分严重,需要撒一次农药,陈明洋主动联系,瞒着航空公司去撒农药。当然他主要是为了把曾妮的父亲带到天上去,让他去看看大地和大地上可能出现的遗址。他们把他固定在机舱里,他让曾妮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飞机起飞了。

            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可以听见老人在舷窗边的惊叹,后来,他发病了。

            “脸!我看见了一张脸!大地上有一张巨大的脸!”老人惊恐地叫了起来。曾妮解开安全带,回到内舱她父亲身边,竭力让他安静下来。但是这很难,老人吃惊极了。因为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脸在大地上涌现和重合,而且,这些脸还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老人吼叫着,挣扎着,他殴打曾妮,他说要跳下去,他痛哭流涕,他要死要活,他要和那些脸会面,他要跃身而下。后来,他昏过去了。

            飞机拖着农药的白色飘带在飞行。这是小型的农用飞机,他驾驶起来就像在骑一辆自行车。

            当他把飞机停稳之后,曾妮告诉他,老人睡着了。

            “后来他醒过来后,他就再也没有犯间歇性精神病了。到他半年以后去世,他都没有再犯过一次病。他很少说话,后来见到我,只是温和地对我笑一笑,看我的眼神十分清亮。我看得出,那次的飞行成为了他永久的记忆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大地上的那些脸,那些在他的幻觉中出现的脸。但他因为这一次飞行而获得了安详,他扼杀了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使他间歇性发疯的自己,现在,他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半年以后,他平静地去世了。曾妮和我都知道,因为那次飞行,老人摆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至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使他得以真正地面对死亡。”陈明洋对我说。在他家的露台上,我们可以看见更多的飞机在起降,它们挟带着巨大的轰鸣,离开大地或者被大地收回。

            “曾妮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不再做海洋馆的蛙人了。因为她说她每一次下潜,都会觉得气短,即使是有氧气瓶,她也觉得闷。后来她做了海豚训练师。又过了一年,我们结婚了。”

            他说完,看着我。

            “是啊,我知道你们结婚了,”我笑着说,“一个蛙人和一个飞机驾驶员的爱情与婚姻,你

            想告诉我什么呢?”

            陈明洋把目光移向首都机场那边:“我想告诉你我对一个人的认识,对曾妮的认识,是由表及里,由第一次见到她像一个小美神一样的蛙人,到她为有一个患精神病的父亲伤心欲绝,我试着一步步走近她,走进她内心。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女人,但是,就像一粒沙子实际上就是整个宇宙,曾妮对于我,的确成了唯一的亲人。我们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很平淡,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从渴望神奇的相遇,走过了现实的折磨,理解了承担生活的意义和真谛。就像飞机总要落到大地上,我们相互找到了大地。”

            飞行员陈明洋有时候像个哲学家。但这一回,我有些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了。其实任何一个人,讲述他的生活都是极不可靠和不可信的。我企图窥探他们的生活,但我却收效甚微,因为生活幕布下的尘土所覆盖的秘密,谁也无从察觉。我们在露台上看见社区班车开回来了,曾妮在人们中间,她回来了,看上去她很普通,但她和陈明洋都是对方生活中的核心。

            我告辞了。我觉得我了解他们这一对儿了,在门口,我和曾妮打了一个招呼。我真的了解他们了吗?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公共汽车上,他看见她佩戴了一枚红色胸牌,这枚戴在她左胸上的圆形小徽章上写着“flyvirgin”,意思是“飞行的处女”,等到他把目光再移到她脸上的时候,他的眼前不禁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