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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他还会让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以至于房间里灯火通明,引得夜晚在社区遛狗的人的小狗都对着他的屋子狂吠,因为那里太亮了。这样做他一进房门感受到的凄清和黑暗一下子就消失了。

            如果没有声音、图像和光线,恰巴在一间屋子里简直无所适从。他一个人住的这套复式公寓,在灯光和声音充满之前是死气沉沉的,但是打开了灯,打开了电视,一切都变化了,房间仿佛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

            “但是就在某一天,我打不开我的电视了,我的手指按下去,电视并没有像我过去期待的那样亮起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图像,电视屏幕上漆黑一片,它没有任何反应。我有点儿慌,我又重复了开关电视的所有程序,还重新检查了电源,但是,电视机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一台老式的英国曼彻斯特产的彩电,有一个木壳,是我爸爸六年前在巴基斯坦买的,因为我喜欢它,所以父母亲又把它带到中国来了。我们一家人都喜欢旧东西,我小时候坐过的一只方凳,我现在仍在用呢。这台木壳电视机,跟我在这里过了好几年,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有他忠实的东西,有的人会是一条狗、一只猫、一个恋人,对于我,就是这台英国产的木壳彩色电视机了。但这台电视机显然是不行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决定掩埋掉它。人们都以埋葬的方式处理和他们永别的爱人与爱物,我就决定埋掉我心爱的但却已经死了的电视机。我拿着一把小巧的美国军用铁锹,开着车来到了北京东北面顺义区潮白河边一个风景很美的空地上,准备埋掉那台电视机。我很快就挖好了坑,把电视机放了进去,还念了一段简短的悼词,大意是这台电视机跟了我好几年了,我十分悲伤于它的‘逝世’,并向它道了永别,然后我就挥动铁锹,把土扔了进去,那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土堆,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坟。然后,我打开带来的汉尼肯牌啤酒,坐在田头一边看远方的风景,一边喝掉了它。我的心情有点儿悲伤,但渐渐地平静了。我看见潮白河像一条玉带,从遥远的一大片玉米田和高尔夫球场那边围过来,铺在我的眼前。让我的电视在这里安歇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的心渐渐又开朗起来。”

            我听了恰巴的叙述,才知道他是一个内心十分细腻的人,就像他给我放过的关于印度河的录像带,我看见了印度河细腻的波纹。印度河很柔和,它不像长江和黄河那样激流跳荡,是两条咬人的河流。我想恰巴埋葬了那台电视机,等于埋葬了他过去的一段生活。有一段时间,也就是在我刚认识他那一段时间,为了让他更多地了解北京的生活,我带他去了很多热闹的地方,像迪厅、.酒吧和蹦极跳,去见更多的人,玩刺激而又稍带危险性的游戏。

            埋掉了那台电视机后,他想心平气和地生活了。他很快又从商店买回来一台新的电视机,是一台中国产的超薄TFT型彩色电视机。这种液晶显示型的只有一本书厚度大小的电视很现代,他把它像挂一幅画那样挂到了墙上,然后,他打开了它。它的确像一幅画一样,不同的是这是一幅不断变动的画,画面清晰、生动,收到的频道也比过去多多了。恰巴感到自己的生活要发生变化了,因为他不仅埋葬了一台旧电视,又买回来一台新电视,恰巴发现他内心担心的与新电视不能协调的可能没有发生,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一直在看电视,在各种节目的播映中,渐渐地,他睡着了。

            “我经常在看电视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我再一次地醒来的时候,看见电视屏幕上雪花一片,伴随着这雪花的是刺耳的沙沙声。但是,那天却不一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购买的新彩电屏幕上没有雪花,整个大屏幕上一片漆黑,但中间却有一个亮点儿,就像话剧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这个亮圈在屏幕上来回地移动着。

            “我看了看表,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大多数电视台的节目都播完了,一般会有一个停播的马赛克方格显示图案,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任何信号的一片雪花,但这一次屏幕上都不是,而是从某个角度打在了屏幕上的一束光圈,在光圈中还有一个小东西,我仔细地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小人在跳舞。

            “那个在电视屏幕上跳舞的小人很小,但似乎正在迅速变大,一开始只有一个小点,后来慢慢地拉长了,长到了大约五厘米那么高。是个女孩,她似乎在以屏幕为中心的一个不知名的黑暗的舞台上跳舞。我定睛看了一会儿,睡意全消,因为她跳得太好太神奇了,几乎没有她做不出来的舞蹈动作,而且,她的动作也美极了,似乎在随着某种音乐跳舞,但那音乐我却是听不见的。

            “我看呆了,我自言自语说:‘要是你能下来在我面前跳舞该多好啊!’

            “一言未了,她真的一下子从电视屏幕上跳了下来,跳到了茶几上,就在我的眼前给我跳舞。这下子我觉得更神奇了,我问她:‘你什么舞都会跳吗?’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开始跳了。你知道我生长在巴基斯坦苏库尔,这座城市就在印度河边上,我从小就看过生活在这条河边的人们的舞蹈动作,我就对她说:‘你能给我跳巴基斯坦舞吗?’她点了点头,说:‘是要独舞还是双人舞?’我笑了:‘你那么小,就是跳双人舞,我也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跳啊,还是你一个人跳吧。’于是她就给我跳了一段我们巴基斯坦的舞蹈,印度河边苏库尔城的舞蹈。我得说她跳得真好。

            “她穿着一条红色短裙,在她跳舞的时候,那短裙就像你们中国的牡丹一样盛开。过了一会儿,她让我把手臂放到地板上,她甚至跳上了我的手臂,在我的手上起舞。她跳啊跳,就像一个真正的电动跳舞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最终我也被勾起了跳舞的兴致,我把她放在了桌子上,我站起来和她一起起舞。她是一个很好的舞蹈老师呢,她使我想起了我遗忘已久的舞蹈,以及我儿时的欢乐,我跳得很好,也快乐极了。”

            巴基斯坦的苏库尔城出生的恰巴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十分动情,这个印度河的孩子的首要品质是诚实,我了解他这一点。我相信了他的这个说法,因为他的奇遇还有下文呢。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个跳舞的小人儿消失了,可能是她不喜欢白昼,但那台薄薄的电视机是确定无疑在那里的。恰巴怀疑他做了一个梦,因为在白天回想这件事,就会相信根本就不会有小人,更不会有跳舞的小人儿。最小的人我们在生活中也见过,他们被称为侏儒,体长也有一米左右。恰巴那天早晨煮了牛奶,切好了巴基斯坦牛肠,又把甜莓酱抹在面包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然后开着车去上课了。

            这一天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他穿行在各种肤色的学生构成的校园里,没觉得自己是一个中亚人了。他不知道这心情是不是由那台可以产生跳舞的小人儿的幻觉的超薄型电视机带来的,总之他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而且后来他还发现,他的心里有一个跳着舞的小人儿。

            是的,恰巴说,他的心里有一个跳着舞的小人儿,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她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的意识深处跳着舞,她甚至一刻也没有停,而恰巴做任何事情都似乎在迎合着她的节奏。这是令人惊奇的事。埋葬掉跟了他好几年的电视机的悲伤已一扫而光了。下了课他就急急忙忙向家里赶,为的是尽早看到那个舞蹈着的小人儿。他打开门,打开了所有的灯,又打开了音响和电视机,然后他就像要等待什么人造访一样,坐在了沙发上。

            他的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它正在播放新闻。到处都是地震和飞机失事的消息,但没有一条是关于跳舞的小人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也许小人已经消失了,他想。后来,他困了,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那个小人儿已经跳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把我唤醒了。这时候仍旧是深夜,这一回她换了一条绿色的裙子,然后,她又开始跳舞了。但跳了一会儿,她就示意我该吃饭了,我这才发现我没有吃晚饭,我的确是饿坏了,就去厨房做饭吃。

            “我很快活,因为这个跳舞的小人儿又出来了,她使我生活的节奏和颜色都有所改变。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一开始摇了摇头,后来她又说可以吃一点青菜,喝一点儿牛奶,我则为自己炸了北京的野菜春卷。

            “我们一起吃了晚餐,这的确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因为这个从电视机里出来跳舞的小人儿,她给我封闭的生活带来了乐趣。我吃着春卷和生菜,蘸着番茄酱,而她则盘腿坐在茶几上,吃我为她煮的菠菜和一小杯牛奶。她吃得少极了,因为她太小了,根本就不可能有太大的饭量,只吃掉了一根菠菜,她就已经饱了。

            “吃完了饭,她又开始跳舞了,她告诉我她是停不下来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可以稍作休息,其余的时间她都要跳舞。我又一次看到了美不胜收的舞蹈,而且后来我也睡得很香。”

            这是一个恰巴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因为他在北京,父母亲都不在他身边,除了我他没有太多其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