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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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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曾国藩评传》    作者:刘忆江


                                    为此,书稿不吝大量引证史料,虽不敢说无一字无来历,但力求言出有据,是做到了的。

            古代撰史者,提倡德学才识四者的统一,其中史德,也就是著述人的居心,尤为重要。作者对自己所表述的历史人物应该抱有“同情”,心存恕道,时不时地做一下换位思考,想一想自己若处在传主当时的情势下,会当如何?如此,才能真正进入你写的那个人的生活、思想乃至于情感,甚至感受到一种心灵的相通。抱着这种心态读古人之书,就仿佛同一位位严肃而睿智的先贤对话,进而对你所写的时代、社会与人物获得更为贴切的认识。

            真实而外,再就是评论了。古代私家撰史,都可以说是评传,譬如《史记》每篇传记之后的“太史公曰”,《汉书》每篇之后的“赞曰”,都是评传之一种。后来官修史书,也难脱其窠臼,一部二十五史,直至清史稿,都带有评传性质。而且史家都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之人,行文走笔之际,感情不可能不灌注于笔端,读太史公、班孟坚的书,沉郁而又饱含激情的文字下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动并激励着一代代读者,古人甚至有以《汉书》佐酒者,历史由是展示着自己的价值与文化传承功能。如此,历史并非客观、真实二词所能包揽,历史的撰述,亦应饱蘸激情的笔墨,给读者以感动。当然,激情中仍应保持足够的理性判断,不溢美,不隐恶,不以成败论英雄,太史公树立的这个传统,应为良史之标准,史家之圭臬。

            写曾国藩些什么,当然是这个人。就时代情势而论,曾国藩的处境类同于孔夫子,孔夫子生当“礼崩乐坏”的衰世,他四处奔走,呼吁君主们克己复礼,维护礼制与传统价值。他知其不可而为之,四处碰壁,皇皇如丧家之犬,其志可钦,其情可悯,其不遇可悲。他只能通过课读,向弟子们传授他的理念,虽赍志以终,但数百年后,其学说被定于一尊,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影响,至深且巨,可谓大成功者。曾国藩亦遭逢大乱,以一介书生出任艰巨,艰难竭蹶,力撑危局,最终敉平大乱,再造中兴。在事功上,他比孔夫子幸运,在文化理念上,他也无愧于孔夫子的传人,是位真正的儒者。生当衰世,他以陶铸人才、转移风气为己任,坚执理念,躬亲实践,最终实现自我,成就为一代伟人。历史上很多思想家、政治家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杰,他们厕身官场,虽也不能不过科举这道门槛,可他们的学问、思想、理念,皆得自对儒家经典的刻苦研读,故其为官,皆抱有社稷苍生的大关怀。他们一代代传承给后人的,是文天祥诗中所阐扬的那种沛乎于天地苍冥之间的浩然正气,生生不息,涵养着中华文化存亡续绝之生机。笔者在阅读与撰述曾国藩的过程中,每每能感受到这股正气的激荡,心胸如洗之际,俗念褪色,境界提升。

            儒家学说能为历代精英所崇奉,主导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长达两千年之久,必有其过人之处,其中必有超越时代、种族、文化的普适性价值。余英时先生称之为道1,李幼蒸先生则定义其为“仁学”2。近些年来,学界关于自由主义、宪政主义的讨论很热,纷纷为中国的社会转型谋出路。最近刘军宁等又提出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文艺复兴,它不是要复古,而是要在古典文化中寻找普世价值,同时让普世文化在本土传统中扎下根来3。笔者在叙述曾国藩的思想时,也曾涉及到普世价值的问题,如恕道,故亦愿就此发表一点看法。

            人类对待世界的基本态度是保守主义的,如赛西尔所言,人之心灵具有天然的守旧倾向,依赖经验,厌恶变化,这源于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怀疑,因为未知事物意味着不确定性,从而具有风险。故所有改良社会的理想都是打着复古的旗号进行的。譬如孔夫子动辄颂扬三代,亟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而其《论语》中的思想则全然不同于三代。又如宪政主义者所津津乐道的大宪章,“不过是系统地表述和肯定了这个王国的古代法律和习惯罢了”4,但却由此开启了后世宪政的先河。所以,先不忙高扬什么自由主义,而要为保守主义正名,保守主义珍视传统与经过验证的基本价值,崇尚有道德的生活,主张渐进改良,是有效防止激进主义把社会引向灾难的制动器。也先别奢谈什么文艺复兴,出什么大师,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是因为他站到了前贤的肩膀上,才看得更远。胡适是中国自由主义当之无愧的先驱,可也是他最先提出整理国故,为什么?若漠视国故,直接借助西方的思想资源解决中国的问题,五四以来的历史已然证明,非邯郸学步,即淮橘成枳。文化废墟上复兴不了文艺,也出不了大师,因为缺失自身的思想资源。帝王们为了统治而利用儒学,但彼儒学非此儒学,与学者无关。所以要紧的不是纠缠于意识形态,而是读通我们自己古典大师们的原著,把为非普世价值颠倒了的是非恢复过来,如孔孟,如二程,如朱子,如理学。儒学能造就出一大批曾国藩式的志士仁人,表明了古典文化强大的生命力与自我修复功能。研究,读通原著,揭示出其中的普适性价值,立足本土,方可为多元文化的融会贯通打好基础。既是普适的,就是普世的,也就是相通的,无所谓移植,无所谓扎根。

            这部评传,就是读原著,读第一手史料的成果,它所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更为接近历史本来面目的曾国藩。“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还有更多的历史人物有待研究,有待于公正的对待,泛政治化的阴霾散去,历史恢复其本来面目,人们才会有健全的心智与正常的思维,坦然面对世界,面对过去与未来。

            是为序。

            刘忆江

            丁亥正月于北京

            注释

            1参见余英时:《我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追索——荣获克鲁格奖所致答谢辞》。

            2参见李幼蒸:《论语——我的第一书》。

            3参见刘军宁:《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南方周末》2006年12月7日。

            4休·赛西尔:《保守主义》第二章,商务版,第13页。

            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湖南湘乡白杨坪的一户曾姓人家,生下了长房长孙。谁也不曾想到,这孩子成年之后,能考中进士,而曾家也将随着他的脚步,从世代耕种的农户,一跃而成为名门世家。

            湖南湘乡县,清代隶于长沙府。湘乡县城西南一百多里之外,有处被称作荷塘都大界里1的地方(即今双峰县荷叶镇)。荷塘地接南岳衡山的北麓,绵延起伏的低山丘陵中,环抱着众多平坝,当地称之为坪。其中有一处叫作白杨坪的村中,住着一户曾姓人家。

            曾家祖籍江西,元末迁徙至湖南衡阳,清初,又迁至湘乡。数百年来曾家一直务农为生,从无以读书、功名而发达者。康乾之际,曾家有名曾应贞者,字元吉,治产有方,“少贫,手致数千金产,室庐数处”。2曾家由此富裕,故后人都尊称他为元吉公。元吉公晚年,将家产分与诸子,其次子名曾辅臣,三传到了孙子曾麟书这一辈,曾家总算有了个读书人。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22岁的童生3曾麟书的长子出生,这孩子自幼沉静,极少啼哭,曾家为他起名子城,小名宽一。他就是日后光耀门楣,名重中华的曾国藩。

            曾家此时还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国藩6岁时,曾祖父竟希公去世。传统上,农村的大家庭一俟老人去世,儿子们多会自立门户,曾家也不例外。自给自足的农户,一旦分家析产,再殷实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曾家的良田都被长房分去了,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只分到了白杨坪的老宅与百余亩薄田,随着家口的增多,曾家这一支,又徘徊在贫穷的边缘了。4

            曾玉屏,字星冈,后人都尊称他为星冈公。星冈公是个极有个性之人,“声如洪钟,见者惮摄;而温良博爱,物无不尽之情”,“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邻里纷争,往往居间排解;村里桥梁道路废坏者,随时修葺;遇鳏寡孤独衰病无告者,则量力帮助。5星冈公热心于乡党邻里之事,在家中却是个严厉专断的家长:“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于佳时节令,尤为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6

            中国史学,讲究知人论世,唯此,可以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故读史者,对古人家庭、亲友与成长之环境,须加以留意。曾国藩自幼及长,在星冈公身边生活了二十七年,祖父的为人行事,对其人格个性的形成,影响至大。所以对这个人,这里要多落些笔墨。

            星冈公于乡党急公好义,于家人不苟言笑,颇有几分儒者气象。可年轻时的他,却一度是个浪荡子呢。曾国藩为乃祖父作的墓表中,曾记录了星冈公自道其幡然改过之事:

            吾少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步)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