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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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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曾国藩评传》    作者:刘忆江


                                    但到了那里之后他才发现,在言语不通的猺区,别说传教,连日常对话都难以沟通。27无奈之下,洪、冯改投已迁居到广西桂平府贵县赐谷村的外家王氏(即洪秀全母亲的娘家)。王家很欢迎亲戚们的到来,可并不富裕的家境,难以长期负担他们的食宿,于是洪秀全决定回乡另谋发展。当时其表侄王为正被人诬陷,羁押于县衙,王家托其代为营救。洪遂要冯云山等先行回粤,自己留下来帮王家打官司。洪代王家写的申辩诉状递上去不久,王为正即于中秋被释回家,王家人感于他的帮助,遂加入其新教。其间,他还写诗痛骂了当地人为一对殉情男女建造的神庙,引起了当地人的反对,于是在十月初离开王家,经桂平还乡。28

            而先行一步的冯云山却并未回乡,他遇到了几个在紫荆山烧炭的旧相识,遂随之一同进山,起先为人打短工,后来在一富户曾玉珍家谋得一份塾师的职业。生活安定下来后,冯在烧炭工人中从事传教,孜孜不倦,几年下来,从教者甚多,连他居停的主人家也入了教。拜上帝教这才真正打开了局面,在扩大影响,发展信徒上,冯云山成就最大,洪秀全于此可说是因人成事者。洪回家后才知道冯云山并未返乡,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得重操旧业,坐馆课徒以维持生活。闲暇时,他苦思冥想,进一步完善他的教义。两年内,他写了若干篇传教用的小册子,如《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其内容则摭拾一些基督教的皮毛,随意发挥而成,主旨无非是宣传天父上帝是唯一真神,反对上帝以外的一切偶像崇拜,而世人均是上帝之子,互为兄弟姊妹,拜上帝者升天堂,不拜上帝者下地狱之类。洪秀全此时并未读过《圣经》,更没有基督徒的基本训练,他的理论,全来自于对一本二手小册子(即《劝世良言》)的附会揣摩。29而且他偏好用韵语形式表述自己的思想,譬如: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30

            这些看上去像诗,不如说更像是顺口溜的东西,言辞鄙俚不堪,甚至不知所云。不知这是否是大病后遗症所造成的思维混乱所致,如此文笔修辞,也难怪他屡试不第了。

            道光二十七年春,洪秀全与洪仁玕赴广州,慕名访晤美国浸礼会教士罗孝全。31在此时,他们才真正读到了基督教的经典——旧约与新约,由此才对基督教之教理、内容、组织、仪式及所从事的活动有了初步的了解。两人寄宿于礼拜堂中一个月,因旅费告罄,告辞还乡。罗孝全负有传教任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派两位教徒随之还乡,以考察其品行。不久,两人又偕秀全重回广州教堂,继续教理的研究,而洪仁玕则一去不返。这次,秀全似有意受洗,加入教会,据说洪为罗氏的助手黄氏兄弟所妒忌,暗中唆使他向罗孝全要求尽快施洗并给以生活补贴,洪秀全着了道,果然向罗提出了要求,罗牧师误会他是个贪利之徒,印象大坏,不仅当面拒绝了他,而且迟迟不予施洗,放弃了发展他为教徒的想法。32洪秀全讨了个没趣,又没钱维持城市生活,再待下去已没有意义,故于六月离开广州,再赴广西去找冯云山。其实,以秀全之个性及其对基督教的理解,他不可能做个安分守己的普通教徒,他的那套以天父次子自居和造反打江山的理念也不可能为正规教会所接受,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情。

            七月,洪秀全历经艰险,重返贵县赐谷村王家,得知冯云山在紫荆山传教,马上赶了过去,在黄泥冲曾玉珍家,见到了暌违两年的冯云山。洪秀全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多时间,这位表亲竟然使拜上帝在这一带成了气候。

            紫荆山拜上帝之教徒未久即有逾二千之多,其数且日增。其中有卢某、卢六、曾亚顺、石达开、杨秀清、萧朝贵等等。萧妻名杨云娇,自丁酉年(道光十七年)间,彼曾患大病,卧床如死去,其灵魂升天,闻一老人对其言曰:“十年以后将有一人来自东方,教汝如何拜上帝,汝当真心顺从。”彼在女教徒中至为著名。当时各教友有成语云:“男学冯云山,女学杨云娇。”此时真理由紫荆山传出,传播甚远,及于广西数县地方,如象州、浔州(即桂平县)、郁州及平南、武宣、贵县、博白等等县属。有势力及有秀才举人之功名之人及其家族多人均入会。有势力者如韦正(即韦昌辉)及其多数族人,举人胡某带其徒一体加入。33

            洪秀全此时一定大喜过望,他在曾家住了一个多月,每日与冯云山等一起会见那些当地的信徒,将他两年来研究教义的心得抄送给他们,发展更多的人入教。但他们也心生警惕,树大招风,拜上帝教的声势越来越大,必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因此,他们决定选择更为隐秘与险固的地点藏身。于是在九月初,从黄泥冲曾家转移至高坑冲卢六家居住。此时,洪秀全听说象州有座甘王庙,甚为当地人敬畏,于是率冯云山等人赶到那里,撕毁了州官所献的锦袍,题诗于壁,历数甘王十大罪状,捣毁了庙中供奉的偶像。“观者如堵,州官不敢与较。自是后,秀全名声传闻愈远,信徒愈众。”34

            此时,拜上帝活动虽然蓬勃发展,但其真实性质只有极少数骨干知晓,存在着公开与隐秘两种运作。据李秀成后来回忆,在公开场合,洪只是“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敬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敬拜上帝者,蛇虎伤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别神,拜别神者有罪。故世人拜上帝之后,具(俱)不敢拜别神。为世民者具(俱)是怕死之人,云蛇虎咬人,何人不怕?故而从之”。而洪秀全之外,“所知事者,欲立国者,深远图为者,皆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天官丞相秦日昌六人深知。除此六人之外,并未有人知到(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35但在当时,并无这些封号,洪秀全也尚未称王,远近信徒只知道有个天父派到人间来的洪先生而已。我们再来看其入教与祭拜仪式。

            凡有人皈依教道而愿入会为教徒者,即施以洗礼,不问其预备或学道日期之长短也。洗礼仪式如下:在神台上置明灯二盏,清茶三杯,大概所以适于中国人之观感也。有一张忏悔状,上写明求洗礼者之姓名,至行礼时,由各人朗声诵读,乃以火焚化使达上帝神鉴。乃问求洗者“愿不拜邪神否?愿不行恶事否?愿恪守天条否?”各人悔罪立愿毕,即下跪。主任人于是由一大盆清水中取水一杯灌于每个受洗者顶上,且灌且喃:“洗净从前罪恶,除旧生新。”行礼毕,新教徒起立,将清茶饮了,并以盆中水自洗心胸,所以表示洗净内心也。彼等又常到河中自行沐浴,同时认罪祈祷求上帝赦宥。受洗礼之教徒即领受各种祈祷文,于早晚进膳时念之。……遇有喜庆日期,如婚姻、新年或丧葬之时,则以兽类作牲品献祭,祭毕,与祭者同食之。……祈祷时,教友共向一方下跪,均面朝阳光入室之处,众闭目,一人代众祈祷。36

            显然,洪秀全把他在广州教堂中观察到的基督教洗礼及礼拜仪式,加以改造,制定了自己的仪轨。但他诱人敬拜上帝的说辞,可说是荒诞不经,幼稚可笑。如此荒诞之教义,何以竟能迷惑万千信徒呢?

            这就不能不提及中国人实用主义的信仰观了。远古蒙昧时期之人,对自己所不了解的自然界抱有深深的敬畏,普遍持有万物有灵的观念。古代中国人也是如此,天地山川无不有神祇存在,整个社会中充斥着对天地神灵的迷信。这种状态到春秋末期开始有了变化,随着王纲解纽,礼崩乐坏,许多破落贵族流为庶族,而一直为贵族所垄断的知识,也经由他们传播到民间。伟大的儒学思想家、教育家孔子,最先倡导一种理性的、实用主义的认识论。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孔子理性主义态度的表现。及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被长期尊奉为主流意识形态,遂在中国历史文化中造成了一种持久、深远的传统。即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知识阶层,以儒家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追求,而宗教信仰则从属于个人的精神需求,不再能拥有往古的统治地位。一个士大夫阶层的人,可以学道,谈禅,甚至佞佛,可他的人生志向不在于此,而是理性主义、实用主义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致君尧舜,解民倒悬”的政治抱负,是显扬父母,光宗耀祖的实际追求。儒学颠覆了古代的信仰,将中国文化引入一条温和的理性主义、实用主义、保守主义的道路,中国文化史上没有出现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世界中政教合一的状态,而始终保持着一种世俗社会状态,原因主要在于此。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37精英阶层历来为开风气者,其所为必会影响到民间,因而其他社会阶层也形不成坚定的宗教信仰,而是对所有外来与本土的神祇,都抱有一种开放的、实用主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