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曾国藩评传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曾国藩评传

第24章

书籍名:《曾国藩评传》    作者:刘忆江


                                    “许多秘密社会的首领,虽然在教内、会内拥有很大的权威和大量的财富。但是,他们在社会上却没有地位,平日,只能作为一名普通的平民百姓。所以,当秘密社会组织逐渐发展,其势力日益壮大后,首领们便不再满足于平民百姓的地位,而希望跻身于上层社会,有的甚至萌发了登基称帝的野心。他们往往利用手下教徒、会众的虔诚与无知,蒙蔽他们去为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而卖命。许多教首、会首在农村的小土屋里登基称帝,大封‘文武百官’与‘三宫六院’。为此,使大批教徒、会众付出了血的代价。”49譬如天地会的创始人万提喜,就是个想做皇帝的野心家。

            秦宝琦先生对秘密会党首领的归纳,也十分切合拜上帝会的实际。它起初也行事诡秘,在拜上帝、反偶像的活动后面,其真实的政治意图——造反打天下是密而不宣的;它也同样通过各种方式向会众敛财;它以禁欲主义约束会众,其领袖却广置妾媵以满足自身的淫欲。还在金田大山中时,据被清军俘获的拜上帝教徒的招供,会首们(当时洪杨等尚未建号称王,故被会众称为“头子”)“俱着黄衣,每人妻妾三十六口,出门打黄伞执事,夜间设有更役巡查。”50

            嘉道以降,天地会已发展成为一个组织严密,拥有丰富复杂的仪式与暗号系统,分支遍及中南各省的黑社会组织,成为社会动乱的渊薮。广西的天地会组织,多由客家人建立传播,它的可怕之处即在于,任何一个天地会党徒,都可以凭借其独有的仪式与暗语,在其居留处发展新成员,建立分支,如同癌组织,在整个肌体中随机转移,四处繁殖。

            广西之乱,起于道光二十七年湖南新宁会党雷再浩之乱及继之而起的李沅发之乱。新宁密迩广西,故得到广西各地会党的响应,战火在湘桂边界蔓延了数年。会党之乱甫平,匪患又起,而当地的土客之争进一步加剧了动乱的形势,后来竟发展到邀集土匪参与土客族群械斗,数年之间,处处烽烟,官府穷于应付。大批客家人为求自保,纷纷加入拜上帝会,当时官府的注意力在会党、土匪身上,故其活动起初并未引起重视,拜上帝会遂得以在动乱中悄然发展。即使有当地的士绅向官府举报,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第一次冲突发生于道光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桂平县生员王作新“以冯云山等迷惑乡民,结盟拜会,践踏社稷神明”,率本地团练抓了冯,交保正押解赴官,途中为拜上帝会成员曾亚孙、卢六等聚众抢回。十二月,王作新等具状呈控于县,却遭知县王烈的批驳,不予受理。王作新遂于当月十二日再捕冯云山、洪秀全、曾玉珍、卢六,转送大黄江巡检司,由巡检司押送冯、卢赴县,洪秀全、曾玉珍被释。这一次,王作新提供了证据——传教的妖书,说他们“阳为拜教,阴谋图叛”。51据说王还向县官行了贿,冯、卢遂被收监羁押,而卢六不久瘐死狱中。洪秀全记起两广总督耆英曾奏准许可中国人信仰及传播基督教,于是返回广东,打算向总督衙门申诉,请求释放因信教而入狱的冯、卢二人。不巧的是,他赶到广州时,耆英已于十日前离任赴京了。52这期间,拜上帝会亦积极开展营救,除筹集数百串钱用以运动官府外,还向浔州府上诉呈递了该会十诫文书,以证明其为信教劝善之组织。而王作新等亦向府台衙门呈控,知府顾元恺将案子批回县里重审,新任县令贾柱遂以无业游荡为名,将冯云山递解回原籍管束。冯云山在递解途中,说动了两名解差,不仅释放了他,而且跟随他赴紫荆山入伙。回去后,冯得知洪秀全为营救他去了广东,于是也匆匆赶往广东,其时洪已自广东折回,两人于途中错过。洪秀全回到紫荆山,得知冯云山获释后赶去广东找他,于是再返花县与冯会合。适值洪父去世,洪居丧至来年五月,两人才相偕返回广西。这一去一来,两人足足有一年半时间未能主持会务,群龙无首,人心动摇之际,紫荆山发生了许多怪事,有两位骨干乘时崛起,成为拜上帝会的中流砥柱。

            杨秀清(1823~1856),也是从广东花县迁徙到广西的客家人,“生长深山之中,五岁失怙,九岁失恃,伶仃孤苦,困厄难堪。”53又据地方志记载,杨为人“夙有异志,贫甚,以烧炭为生,而庐中常款接侠徒,以卖炭钱负竹筒入市沽酒,归而飨客。道上,时引声而浩歌,有掉臂天门之慨。……秀清性机警,喜用权智,自谓梦中能知未来事。一日语人曰:‘吾昨梦见某地有金。’闻者如言往,果得金,惊为神异,其实秀清预藏也。又尝诇人阴私,摘发之,自云从梦中窥见,其谲如此。”54如果志书所言不虚,则杨从一开始就应该对洪秀全所谓梦游天堂,受命下凡传教之事心知肚明,拜上帝的作用在于诳骗百姓,为己所用。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杨本人也是个中高手,唯惜他见不及此,落了后手,教主与创始人的地位已被洪、冯占据,他只能隐忍一时,伺机而动。

            而危机同时也就是机会,秀全二月末赴广东,十日之后,“天父皇上帝”便忽然下凡,托体于杨秀清。据说附体时杨的表现是一下子成了聋哑人,近两个月内不能言语,此后便能源源不断地传达上帝的旨意。据太平天国后来的官书《天情道理书》记载,天父下凡的原因是,世人不听天王(指洪秀全)的话,仍不知敬拜天父,叛逆天父(似指王秀才向官府控告拜上帝会为邪教一事),天父本拟大降瘟疫以惩罚世人,可一念慈悲,不忍凡间人民遭难,“故特差东王下凡,代世人赎之。东王赎病之时,寝不安枕,食不甘味,不辞劳瘁,艰苦备尝,甚至口哑耳聋,以一己之身,赎众人之病,以一身之苦,代世人之命,总欲救得天下万郭人民永远得生。故我兄弟姊妹,今日之救得生,得享天福者,皆赖东王赎病之大功劳也。当其时真道兄弟姊妹多被妖人恐吓,若非天父下凡,教导作主,恐伊等心无定见,安得不忘却真道,差入鬼路乎?”55后来太平天国专门将天父初次下凡的三月三日,定为“爷降节”,可见这次天父附体,对于稳固危机中的会众之重要性。

            无独有偶,另一个有心人不甘居后,九月九日,会内骨干萧朝贵,也客串了一回天兄耶稣附体下凡的活剧。萧朝贵(?~1852),广西浔州府武宣县人,也是穷小子,“僻处山隅,自耕而食,自蚕而衣,其境之逆,遇之啬,难以枚举。”56后移居桂平紫荆山平隘山,亦从事伐木烧炭。萧与杨秀清比邻而居,两人年岁相当,交情至好,萧妻杨云娇为秀清族妹,三人都是拜上帝会的骨干。据《贼情汇纂》记述,萧“面貌凶恶,性情猛悍”。57李秀成则称其“勇敢刚强,冲锋第一”。58据郭廷以先生分析,萧朝贵此番耶稣附体,很可能出于鼓励与坚定会众的信心,盖当时拜上帝会因毁桂平县神像,会众与官府派来缉捕人犯的兵士发生冲突。59是时,洪、冯尚未返回,而在此紧要关头,杨秀清为何将机会让与萧朝贵,殊不可解。以笔者揣测,“天父下凡”大大提升了杨在会众中的威信与地位,萧遂私下提出分一杯羹,否则便要揭破骗局,杨无奈而将机会出让。前面提到过,萧妻杨云娇精于装神弄鬼,故“下凡”云云,骗得了会众,骗不了他们夫妻,很可能杨的天父附体的把戏,灵感还是得自其族妹呢。

            当然,还会有人看穿这套把戏,既然有利可图,自然也会跟进。一时间,紫荆山会众中附体下凡的事情不断,有的甚至与杨、萧唱反调,出现了分裂的苗头。洪秀全等回来后,会众将诸多下凡附体者的言辞呈其评判真伪,洪判定杨、萧为真,一方面是肯定他们在危急关头稳定大局的作用,且二人是会中的实力派,在紫荆山炭工中威信高,有大批追随者,而炭工是拜上帝会的中坚;另一方面也有利用下凡事件神化自己学说的用意。但他很可能没有想到,赋予二人上帝与耶稣代言人的神圣地位,会在日后的权力行使上,给他造成多大的威胁。

            在匪盗如毛,遍地烽烟的广西,如同浪涛下面的潜流,拜上帝会长期没有引起官方的注意,发展顺利。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局面,随着地方上日益加剧的“土来之争”而终止。土来之争又称土客之争。“土”者,土著也,即世代居住于此的当地人;“客”者,客家人也,即历代为逃避战乱,由中原辗转迁徙而来的外来族群。客家人因不断迁徙,总处在被排斥甚至充斥敌意的环境中,故而养成了一种同仇敌忾、犷悍不羁的性格,抱团之外,他们还顽强地保留祖先的方言与习俗,由此而获得文化上的凝聚力,故很难融入当地社会,犹如欧洲的犹太人一样,被当地人视作异类。

            “客(家)人多野心,好出头,种田的人,想做绅士,想做大婆(女绅);小小学徒,想做老板,想做财主,甚至想做伟人,想做领袖;智识阶层更不用说。”60这种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加上冒险、肯干的赋性,使客家人每迁至一地,大都比当地人更易发达与成功。数代之后,客家人往往后来居上,反客为主,成为富裕族群,进而买地占田,与土著发生利益冲突,并逐步演变成为土客之间的族群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