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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六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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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红楼六家谈》    作者:


                                    现在我到你槛外来摘你的梅花,这个地方把梅花的梅点出来了,上面都是指代。所以这四句一气下来,很自然,这个比喻都是恰当地比喻妙玉的身份。前面写得这么流畅,第三联就要变化了,要看他锤炼的功夫了。“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自己在尘世间,离开尘世间到你栊翠庵去,到你仙境去,这叫离尘。“入世”是回来,从仙境回来。两句,把回来写在前面,我回来的时候,我挑了红雪来。把红梅花用红雪来比喻,用冷来比喻。“冷挑红雪去”,我回到家的时候,回来的时候,把栊翠庵的红梅采了去了。当我来的时候呢,到你栊翠庵的时候,是来割你的紫云,“香割紫云”,用香和紫云来代替红梅。李贺有诗“踏天磨刀割紫云”,他把紫云代替紫色的石头,做砚台用的,这里用在这里,用在红梅花上,也用得很好。在句法上这不是一种很自然的句法,是一种锤炼的句法,是诗歌特殊的表现形式,所以和上面一联面貌就不一样了。有变化,这就是写诗,善于写诗的人会写。我回去,带来红梅花,我上你们这里来,是来采红梅花的。就是讲这个,但是用“冷”用“香”、用“红雪”用“紫云”来比喻红梅花,这个句子是非常讲究修辞锤炼的。“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一来一回,人家冻得不得了,冷起来的时候,肩膀会耸起来的,耸起来的时候就叫槎枒。这是用苏轼的诗,冷天的时候,耸着肩,他是诗人嘛。谁会可怜我跑来跑去呀?这么冷的天气呀,回到家的时候,我衣服上还有栊翠庵的青苔在那里,或者说,我回来的时候,还想着栊翠庵清幽的环境。“苔”代表清幽的环境。“沾佛院苔”,这个好像没人说过。像这样的诗,贾宝玉在人家罚他的时候,他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非常非常漂亮。

            还有,贾宝玉游园题潇湘馆“有凤来仪”

            潇湘馆的两句诗:“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写潇湘馆的特点写得很好。竹子很多,所以房间里面就有绿色的影子,“宝鼎”就是指茶壶、茶炉子,“茶闲”,就是茶不煮了。茶不煮了好像还在冒烟,绿的,为什么呢?因为竹子的绿色透进来,看上去仿佛有绿烟。有竹子的潇湘馆感觉到特别凉爽,有竹影嘛。所以“幽窗棋罢”,在幽窗里下棋,下完的时候指犹凉。下棋的时候,指头伸在那里下棋的话,那当然天气冷的时候是凉的,但是现在棋不下了,还感觉到凉。“茶、棋”,这个生活同她的环境配得非常非常好。再比如,他题《沁芳》泉水那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题诗,修辞上面你讲水的话,往往就不能把“水”字用进去。他这里水实在都已经写了,“绕堤”“隔岸”那不是写水吗?“三篙”,连水的深度都写出来了,“一脉”是水的样子,都写出来了。实际上是说,这个堤旁边都是柳树,把杨柳树的绿和水的绿联在一起。绕堤的柳借给它,三篙水,成了一个翠的颜色。你看这个诗写得漂亮吧。“隔岸花”隔岸两边都是花,分给它一脉香,这个水都是香味的,一脉水。像这样漂亮的句子,越在贾政板着面孔要骂他的时候,他就越写出来。你说贾宝玉的诗写得怎么样?最好的诗也是贾宝玉写的,特别是等到他有真情实感愤慨的时候写的诗,那更加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

            讲得有不妥当的地方、错的地方,请大家批评。

        吕启祥

          

            吕启祥,女,1936年生,浙江余姚人,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曾发表过红学文章百余篇,著有《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会心录》、主编《红楼梦珍稀评论资料汇要》等。

        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

          

            我想,凤姐这个人,无论在《红楼梦》书里或者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受到评论最多的一个,遭人褒贬,亦赞亦咒。在书里头,上自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都有评语。贾母在王熙凤一出场的时候说:“这是我们南省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凤辣子”是贾母对凤姐的一种呢称、一种爱称吧。兴儿关于凤姐的一段评论大家很熟悉:“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贾府里面那些下人的民意。那么,其他像同辈的人,李纨也罢,尤氏也罢,对凤姐都有很多评语。另外,比如陪房周瑞家的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语,她虽然很夸奖她,说她是“男人万不及一的”,但是她也说“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你想,周瑞家的跟她关系应该说是很好的人,都会这么说。除了说出口的之外呢,还有一些在心里头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议。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黛玉刚刚进贾府,凤姐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在《红楼梦》里面以至于在中国文学当中,是一种很经典的出场。当时林黛玉心里边就想: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理。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觉得有点纳罕,有点奇怪。这些无论是说出来的或者不说出来的,凤姐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面,人们都是议论、评论很多的。

            至于在书外就更是这样。《红楼梦》问世以来,在红学史中对凤姐的各种评语是非常多的。比如说认为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把凤姐叫做“女曹操”,把凤姐称之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在所有这些评论当中,红学的前辈王昆仑先生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论凤姐》这篇文章里面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个恐怕是我们每一个《红楼梦》的普通读者都会有的一种感受。这句话其实也是从《三国演义》曹操那里来的,叫做“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国演义》就不好看了。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既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真实的感受,也是启示我们每一个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应该很好思考的一个课题。

            红学史上,除了我刚才说的有一些那样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评论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评论。有一位评家叫野鹤,他有这么几句话:“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我觉得像野鹤这样的一段评论,就不但是把凤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而今且是多少带有美学意味的一种批评。

            假如说,我们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红楼梦》里面抽掉,那么《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要坍塌,她有一种“支柱”的作用。这个“支柱”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艺术结构,是艺术机体意义上的一种“坍塌”。说“支柱”可能不很确切,也可以说是一种“聚焦”的作用,或者说是一种“辐射”的作用。因为《红楼梦》它不但是写宝、钗、黛的爱情婚姻,它还写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四百多个人物,那么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王熙凤这个人物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那么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是连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连接又矛盾这样的关系,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

            按说,凤姐在贾府当中的辈份是很小的,她是孙子媳妇,为什么像凤姐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当家呢?这个是很多原因或者说是多种矛盾发展的结果。她有娘家“金陵王”的靠山,她有贾母的宠信,有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的牵制,当然还有她本人才干和欲望的主观条件。这几种合力把凤姐推到掌管贾府家务这样一个显要的地位,同时也就把凤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一个众矢之的。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会引发无数的新矛盾。在凤姐身上概括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够看做很琐碎的家长里短的那种家务事,所谓叔嫂斗法、妇姑勃谿那样的,不是那样。因为在中国的封建宗法社会里面,是家、国同构的,家是国的一种简化的形式。我刚才说到的那种种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封建国家的这种派系,这种争斗,它的这种雏形,它的这种胚胎,都可以在家族里面看到。所以,以王熙凤为焦点的,或者说她辐射出去的这种种矛盾,我们可以从这里头发现一种纵深感,不能够就事论事,就看成是一个家族的一种矛盾。

            从凤姐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比方说,放债生息这样的一个细节,凤姐是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地写到。那么她放出去,平儿说过每年少说也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字都很具体。这样的经济细节在别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老爷、太太他们不会做这种事、不屑做这种事,姑娘小姐她们根本是不理财,连戥子都不识,是完全不会做。也包括探春,探春虽然很精明,但是探春循规蹈矩,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王熙凤这样的艺术形象,才能够承担起把这样一类经济细节概括到作品里面去。所以凤姐这个形象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