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爱江山更爱美人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爱江山更爱美人

第8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我心中却有些酸涩。此情此景,看似旧日,却分明不是旧日!

            他终于停箸叹息,看着我微寒清澈的眼,问道:“你是听说了高氏么?”顿了顿,看我的微笑有了忧郁的点染,他又说,“你大可不必介意。无论如何,她越不过你的地位。”

            他到底是说了!我心中尽管悲悯,却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臣妾并不敢奢求什么。一切只要皇上喜欢便好。”我温柔地说,心中无端委屈。

            “妙莲啊。”拓跋宏叹息,伸过手来与我紧紧相握,仿佛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承诺。“我心中,无人能越得过你。”

            我不说话,只是微微地侧过头。精致的六叶宫花,玲珑的翡翠珠钿,斜插的发钗上垂落纤长的坠子,微微地晃。眼中的笑迷离而淡然,看住他,一句话也没有。我知道自己未必有十分的美貌,但看上去却有十分的惊艳。

            他忽然笑了,目不转睛,道:“细看,你也并非国色。”我刻意戏谑道:“自然比不得那个高丽美人。”微微嘲讽,却又不唐突,随即盈盈地笑,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天真的孩子气,只是因为欢喜而赌气。

            他一怔,有些窘,有些无奈,眼中盛着赞美与欣赏,遂笑道:“可是,谁又能比得上你呢?”

            这一笑,仿佛就把一切遗憾都消泯了。

            然而,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如期入了宫。

            贵人,高嬿姬。拓跋宏给了她与我相当的名分。新封的贵人,如我去年那般,一时占尽了风光。在宫女们嘤嘤的议论声中,在妃嫔们幸灾乐祸而又心怀怨恨的转述中,在拓跋宏不经意的言语中,在别人躲躲闪闪的目光中……到处,都在传说着她的美貌,她的温厚。

            而我,却一直无缘相见。

            2“妙莲,你见过高贵人了么?”

            那日,请安毕,殿中留下来的,惟我一人。倚着坐床的太皇太后,神情安详,温言笑语闲话家常之际,却突如其来地提到了高贵人。我若无其事地摇头,便看到,她的目光渐渐褪去了蔼然与慈祥。

            “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太皇太后垂手靠着几案,眉头似蹙非蹙,缓缓地说,“她原是高丽人,后来举家西归,定居龙城。守将上书,说她姿容绝代,宜配天子……我便做主,为皇上聘下此女。”

            什么,是姑妈做的主?我怔了怔,来不及回过味来,先忙于隐藏惊诧而迷惘的神情。但到底瞒不过我的姑妈。她挪了挪身子,趋前问:“妙莲,你怨我么?”

            我不安地站了起来,想解释,想谢罪,太皇太后却摆手示意我坐下。“她的美名已经远近传播了,不如此,我又能如何?”她直望着我,微笑依然,目光中却有更深的内容,“何况,皇上子嗣稀薄,为皇业计,我理应为皇上广纳嫔妃……”

            我不安地低下了头。子嗣、子嗣!我母亲又何尝没有提醒过我。但我并不那么着急,拓跋宏的恩宠使我自信于自身的处境,何况我风华正茂……如今,却低了头去,不堪承受这话中的分量。

            静了片刻。还是太皇太后先开了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妙莲,不要去介意这个。”我稳住急乱的心跳,举目望去。她的唇边有纵横的刻纹,硬朗而威严。“哪个皇帝不是如此呢?”她说。声音微微变了调,不是幽怨,而是一种漠然的恨意。

            我的姑妈,昔日的冯贵人,当年也曾身受的文成帝的三千宠爱。然而,又有了李夫人。那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本是永昌王拓跋仁的妾,永昌王犯了死罪,她和家人从长安被送到平城皇宫。颠沛流离,生死相别,竟不曾使她失了颜色。她杂在众多沦为宫婢的家眷之中,素服白面,犹如鹤立鸡群。

            彼时,文成帝恰在高楼之上,见而悦之,问左右:“这妇人美么?”左右咸曰:“是的。”于是,天子下楼来,李夫人便成了文成帝的新宠。

            我早已听得怔了。其实,姑妈幼年入宫,数十年来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只是,如今的她,握生杀大权,掌家国斧钺,谁又敢想象她青春年少时的情爱呢?

            太皇太后已年届四十,昔日的美貌日渐消磨于纵横捭阖的周旋中,然而岁月却又赋予她另一种端庄宁和的气度。她的目光淡漠而自矜,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可是,立谁做皇后,也不是皇上一人说了算,祖宗家法摆在那呢。”

            是的,祖宗家法。我霎时清醒,实际的胜负和现实的利害早已分明:最终铸成铜人,被文成帝立为皇后的,是我的姑妈,今日的太皇太后。

            我懵懵懂懂地想,铸铜人,显然不是那样简单。这其中的布置,是相当微妙的。而昔年的李夫人毕竟比不得自幼长于深宫的冯贵人。后来,李夫人生了皇长子拓跋弘,即后来的献文帝。太安二年,拓跋弘被确立为皇储,李夫人依祖制自尽,追封为元皇后。结局也不过如此。

            而在她殁后,已身为皇后的姑妈,抚养了皇太子拓跋弘,这是她日后临朝辅政的筹码。后来,在思皇后李氏自尽之后,她抚养了献文帝的长子拓跋宏;再后来,在贞皇后林氏自尽之后,她又抚养了拓跋宏的大皇子……

            有如坐朝听政般端直正肃,太皇太后继续说:“皇上的宠妃多的是,然而皇后却只有一个。妙莲,你是聪明人,不会执著于一朝一夕的得失吧?”

            我微觉悚然。前所未有的压力,骤然奔袭,迫使我舍下一些曾经执著的东西。但哪怕只是在心里舍下,也依然使我心苦。

            起身告退时,我才惊觉,额上、背上已逼出了薄薄的汗。仿佛曾激烈挣扎过。踱到殿外,却是云淡风轻。五月天,耀目的阳光拂了满身馥郁的花香。我忽然微微地笑了。沉静的面容,波澜不起,眸子黑幽幽地平视远方。冯妙莲终究还是冯妙莲。

            我和嬿姬,终究是要相见的。

            春日宴。

            在镜前踟蹰良久,我以一袭银白洒朱砂的复纱罗裙,束水红色对襟衫子。彼时,南朝女服多以对襟为美,已不大崇尚秦汉以来的右衽了。我在北朝,亦随了此风。腰间绯红色的丝带,一直垂到裙底,又被轻步玉阶所唤起的微风拂到了身后。我将三分之一的发丝分出来,挽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一对寸把长的紫水晶缺月发钗,从乌光水滑的发脚直垂下来,螓首轻扬之际,晃悠悠,衬得一张白面越发雍容矜贵。

            梳妆毕,登车赴宴,心中忽然一怔:不知那高贵人究竟生得如何美艳,又是如何装扮?

            在阶上跪迎拓跋宏,我款款下拜,他亲手相扶;随他穿堂入室,他回头顾我,我含笑应对;殿内香氛雅韵,他谈笑风生,我语笑嫣然……依然是往日的冯妙莲,玲珑心藏在清秀柔弱的容颜之下。但不知为何,那晚却一直心不在焉。总是频频心惊,频频顾盼,直到——直到嬿姬翩然而至,我的心,骤然坠了地,刹那间平静而绝望。

            她着鲜卑装束。桃红缎子,绣着浅色的繁花茂叶,衣襟上伏着亮莹莹的一双蝶儿;袍子里又衬了件素纱绢衣,于领口交掩处露出一抹清丽的白。这身服色,已是艳丽无匹,而她的首饰却是十分的简单:一副吊珠耳坠,一串连环手钏,一面海棠叶形状的玉佩,沉静地贴在她的喉下。

            于是,一室灯火,黯淡了;满目琳琅,失色了。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突兀的凉意,眼中却冷静得很,微笑目视着高嬿姬一径走至殿中,娇怯怯地施礼。

            拓跋宏的目光亦是灼灼,忙不迭将她扶起,柔声问:“不是说身体不适么?怎么还是来了?”

            她开口,声音亦是那般娇媚:“臣妾不想扫了皇上的兴。”言毕,下颌矜持地抬起。轻裁漫拢的云鬓下,露出俏生生的红粉面来。远山藏黛的眉,繁星微点的眸,濯濯光华,刹那流转。我心中也不免惊叹:真真艳丽不可方物。

            拓跋宏又问:“那么,现在身子好些了?”嬿姬抿了抿唇,不语。眼帘垂了下去,珊瑚色的红晕却慢慢飞上了玉色双颊。一双笑靥,似露非露,似喜非喜。

            我侍立一旁,有些局促地将目光移了开去。却见袁璎华,攒起那双幽黑的眸子盯着我微笑。我心一慌,却有另一双手,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裙,又慢慢地探过来。我伸手握住。竟是我的妹妹冯滢。瞬时,感慨万千。

            终于稳了稳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渗透的酸楚、惊惶与无奈,我一如旧日,微笑相迎。袁贵人见此,也姗姗上前。尽管名分相同,但袁贵人进宫最早,又生了大公主,地位自然尊贵;而我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家世上自是无与伦比。嬿姬或许懂得这些利害。她得体地回礼、应答,始终带着和煦的笑。既非稚气,又非老成。

            我近看她,不动声色地赞道:“原来天底下真的有这等倾国倾城的丽人,想来,李延年唱的并不假!”

            拓跋宏闻言微笑,须臾便吟了出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念的是汉语。嬿姬含笑倾听,目中泛出微微茫然的神色。我在这汉乐府的吟哦声中,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这脉脉的情意,相知的,不过是我们两人。

            我移步至帘后。一行乐师站起身来。我一言不发,端然坐到琴几前。当双手触到微凉的弦时,我一如昔日,显出千般自信来,唱的正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乐声如丝,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殿中长久的静默,我按弦良久,微笑道:“就是这支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