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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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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我其实并未看清他的眉目,只记得他看我的眸子,黑而深,亮晶晶的。却看不出其他什么。

            “你这么年轻……”我有些疑惑。那男子淡淡一笑:“虚长了二十五岁,只在药草间消磨罢了。姑娘是不放心我的医术么?”冯夙忙抢过话,道:“姐姐,娘为你的病,四处寻访名医呢。这位高大夫,不会错的!”

            “高……”我侧身枕着,目光轻轻上移。他适时低头,含笑接住。我并没有心慌的感觉,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瞬。他亦无拘谨,从容说道:“在下高菩萨。”

            我随意说:“鲜卑人爱把年轻清秀的男孩子唤作‘菩萨’。”他却平静地接口:“但我是汉人。”我心中一怔,不觉深看他一眼,“是汉人么?”他不多言,只是深深点头,目光似一潭幽泉。

            诊脉时,他坐在我的床前,取出一截丝线。我说:“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必了吧。”我伸出手臂。他有些犹豫,轻轻瞥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伸手,却先将我的衣袖往上挽了一些。他的手指有些冰,轻轻压在我的手腕内侧。我瘦削、单薄的皮肤下淌着微弱的脉息。他数着脉搏,我数着心跳。

            “如何?”我终究有些紧张。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其实也不妨事。”随即起身,却是面向我的母亲:“药方还是待我斟酌之后再拟吧。”

            我在他的背影里微笑道:“恐怕是药石无效了吧?”母亲变色,还未出声,高菩萨却即刻转身道:“姑娘切莫胡思乱想。这病,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虑。若有什么烦恼,放开了就好。”

            我心中一怔,不觉正色看他。他已垂头,兀自理着药箱。我不说话。冯夙和我母亲亦是低头沉默。他离去时,我终于说:“多谢。”他回头微笑,那笑,竟有些孩子气的纯真。

            他住在冯府,从此每三日来一趟。

            第二次只我母亲陪他前来。他坐在书案前,依例问询。我颓然垂目,有一言没一言地答着。我声音虚弱,他听不甚清,便由我母亲扬声传达。他认真地提笔记下,眉目安宁。

            “妙莲,你且宽心,会有用的。”母亲揉着我的手背劝道。我黯然一笑,睁目向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娘,你把镜子拿给我看看。”我母亲一惊,勉强笑道:“你还有这个心思……”我心中顿时痛苦不堪,出语亦是伤痛:“说得不错。将死之人,大抵是不修仪表的了。”母亲微微变色,含泪道:“妙莲……”我闭目,恍若无闻。非为我个性凉薄,使她伤心,皆只为我,伤于沉疴,困于往昔。

            却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气息,一面阴柔,却分明又有一抹阳刚气化作那斩钉截铁的举动——他递过一面铜镜来。我愕然,母亲亦愕然。高菩萨微微一笑:“如你的愿。”我一怔,握住那面镜子,手中簌簌颤抖。因他此言此行,我竟失却了方才的勇气。

            终于,揽镜自视。石破天惊般,那双哀怨的目,钉在黯沉的铜镜里,深陷于兀然高耸的颧骨之上。一如枯井,黯淡无泪,却有绵绵幽恨,不能自已。这人儿如此陌生,不是我啊。我心中大悲,只觉得这一生都了无生机。摔了镜,不及掩面,便汹涌悲泣。

            这铜镜,猝然炸开。母亲惊得站了起来。高菩萨却上前一步,神色正肃,然而多少带了几分温柔。“姑娘,若为心中畅快,尽可以忘情大哭。但,我是大夫,你若信得过,便请听我说一些话罢。”

            我这一哭,过了一刻,才渐渐止住。目中有了些微清明,静静看他,道:“你说吧。”

            高菩萨第三次来,是冯夙陪同。我正昏睡,恹恹睁眼,却瞥见他清目一眄。他安静坐着,笑容亦幽幽绽出。随后诊脉、问询、换药。

            我神色间便有了几分温婉。自那日,他推心置腹般与我说:“我是医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你的病,眉尖心间,且放宽一寸,定然会有转机的。”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刻意要将一些思绪忘却。

            “药很苦罢?”他忽然轻声问。我一怔,说道:“半年多,早惯了。”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过,却欲言又止。

            三日后,又见到他。既已熟稔,便也有些话说。

            我问他:“你是从小就学医么?”他说:“是,我家世代为医。”过了须臾,我沉吟道:“关于我的病,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他一怔,懵然看我。许久,才淡淡地说:“他们说的,我忘了。”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他依然低头理着药箱,许是没看见罢。

            黄昏时服药。翠羽进来,手掌上是一束青葱的小草,寸把来长。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她轻笑道:“刚才高大夫走到门口,嘱我收好,服药后给你吃。”

            我有些意外:“哦,他方才怎么不说?”又问翠羽:“高大夫还说了什么?”翠羽摇头一笑:“没有了。四公子回头催他,他赶紧走了。”

            服药后满口苦涩。我依言取了一根草,轻轻抿进口中,慢慢嚼。草是细细的圆管,有甜丝丝的汁,以及生涩的清芬,倒将那药味之苦抵去几分。

            仿佛很久之后,寒冬来临,我才问起高菩萨:“那些草呢?现在不需要服了么?”他望着我,眸中清亮,又淡淡地说:“这时节,已经没有那些草了。”

            我默默饮药,若有所思。

            3这一年的正月,家庙里依然冷清。

            我想起宫中的歌舞宴饮,我的霓裳羽衣,那仿佛是前生的事了。神思便有些恍惚。翠羽见此,忙走过来轻声劝道:“高大夫临走前交待了,你不可久坐,还是躺下吧。”我不觉微笑看她:“你倒把他的话当圣旨了?”翠羽笑道:“高大夫的话,难道你不听么?”我一笑,平静的,却又泛出些惆怅。

            他的话,我总是顺从的。他的要求极其简单,不可吹风,不可久坐,不可多思、多虑……我笑道:“你这般罗嗦,病人就没耐心了。”相处日久,话里便有了玩笑的意味。他也笑道:“医生不能没有耐心,病人更不可以。”这话,我听了一怔。

            临近年关时,他回洛阳。

            一日,我忽然问起翠羽:“都好几日了,高大夫怎么不来?”服他的药,也有三个月了。并不是没有起色的。翠羽道:“你忘记了?高大夫回去了啊,上次才向你辞行呢。”我恍然记得有这么回事,记忆却也不真切了。无奈苦笑。

            除夕夜,凄冷的纱窗上映着薄薄的灯烛。窗外有风,树影幢幢。看着凄凉,却不抵心中怅然。

            冯府送了精致菜肴过来,桌上碗盏铺陈。我轻轻摇头。翠羽劝道:“小姐,高大夫临走时交待了……”我微微一笑,打断她:“又是他的话。”勉强下箸,我心中蓦然一动:太皇太后已经去世了,冯家将来如何呢?
>            心中忽又滋生了微茫的期望,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他没有肘制,我亦少了羁绊……然而,人在佛门,身负沉疴,千般不自由,我又能如何?

            草草吃过,又推了碗盏。翠羽叹道:“细想来,他们也真是绝情。皇上不必说了,可自家的父兄、姐妹……”我举目直直地望着她,翠羽的话音渐渐转弱。她不忍说,我却要说:“冯家已经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开春的一天,门外忽然车马嘶鸣。

            其实,我并没有多思念他。但,听说他来了,心中却也是喜的。浮生寂寞,他三五日来一趟,心中竟隐约存了期许。病中的容颜固然憔悴,比之先前,却又润泽了些。我斜倚在床头,枕边置一卷《严楞经》,随手翻来。

            高菩萨轻声进来,眉目含笑。我亦含笑。然而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别的话可说。他认真看我,以医生审视般的细致,然后微笑,仿佛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说道:“唔,气色还好。”

            我心中一暖,并不说话。他又细细问我,药是否每日定时在吃?自己觉得怎么样?还晕眩么,乏力么……他带着关切的神情,这神情却也只是医生对病人的关切。末了,他终于低声问:“药还是那样苦罢?”

            这一句,却有些特别的情意。我眼中莫名地攒起泪滴,忙低头掩饰过去。他也不说什么,适时地侧过脸,仿佛全未留心。忽又淡淡一笑:“药后还是嚼一嚼这草罢。”他的掌心,不知何时,竟握着那似曾相识的草,其叶青青。

            我微有惊喜,笑问:“这草就是去年你给我的那一种罢?有何功用?”他怔了怔,才答:“并没有什么功用。这只是极其普通的草。不过味道很清新,服药后,可以化解苦涩。”

            我这才恍然。此时,正是春天。人迹罕至处,又有了去年那不知名的、郁郁葱葱的草。又问他:“你怎么不早说?”他笑而不答,微有腼腆。

            我心中暗想,为何在他面前,竟连一些怨气都消泯了呢?仿佛我一直心平气和。但,并不是这样的。心中纠结的绝望与怨愤,总在深夜无人时,伴着刻漏从心上残忍地碾过。分外清晰。为何在他面前却恬静如少年时呢?

            一晌之后。我忽然问道:“你从洛阳来,外面可有大事?”心中暗忖,已经是太和十五年了,我出宫已有七个月。

            高菩萨一怔,轻描淡写道:“皇上还未开始听朝。”目光清幽幽地拂来。我恍然自语:“皇上不是该亲政了么……”

            高菩萨说道:“原该如此。但皇上下了诏,说自己‘哀慕缠绵,未堪自力’,不宜听朝。”

            我倏忽冷笑:“哀慕缠绵,未堪自力?”蓦然,心中却又一凛。难道高菩萨也曾留意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