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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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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我亦有些惆怅,将五色丝绳勾在指上,一面端详,一面叹道:“还是不要轻易示人了。”

            他在我身后,忽然长叹一声。我回头问道:“高郎,这琥珀是何人所赠,你可知道?”他白皙的面容倏忽有了一丝抽搐的痕迹,但很快亦面沉如水。他说:“我不知道。”我注视了他一瞬,忽然冷笑:“你分明想问是不是皇上,为何又不开口?”他一味悲悯地凝视我,轻声道:“我怕伤你的心。”

            心中感慨万千。浮生憔悴,他却是我惟一的慰藉。

            我忽然问:“高郎,你为何喜欢我?”他似乎沉湎于昔日的回忆,神情怔忡,缓缓说道:“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你病得很重,并且,伤心绝望。”我走到他身边,傍他而坐,他继续说:“你这样的女子,本不该在寺庙里待一辈子的。我想,我一定要医好你。”

            我笑道:“你是怜悯我么?”他摇头,郑重其事地说:“不是,我敬慕你,喜欢你。”我心中温煦,向他嫣然一笑。他又说道:“那时,我并无奢求,只是想要医好你。”如今听来,仍是坚毅的口气。

            我将手合上他的手背,他反手握住。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又问:“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你不怕……”他也有几分执拗,便凝眸看着我说:“你没有回头路,我也没有。”

            我心中顿时一沉,黯然神伤,眼中含着忧郁,问他:“可你为何喜欢我病中的容颜呢?”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回答:“清秀,其实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容颜。”这句话,初听是毫无道理的。但细细一品,却也有他自己的深情在其中。

            我感慨道:“高郎,我如今并不清秀了罢。”我的手背抚过伤痕,他握住我的手,柔声笑道:“与它并无关系。”

            我对于他,如今只是温柔婉顺。我昔日也是温柔婉顺,但毕竟不同于今日。昔日待拓跋宏,温柔中还有些卑怯的情意,以及惴惴揣摩、重重顾虑。如今,却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意。

            “高郎,方才你猜错了。这不是皇上所赐。”我将那枚琥珀埋于昔日珠翠间,将箱笼一层层锁上,也仿佛让昔日时光一点点沉没,重新封缄。

            “这是始平王所赠。”我最后说道。

            5数日后,尽管心中犹豫,但还是去了冯夙的书房。他倒不在,王肃却在握卷静读。我在门外注视他半晌,他忽然举目望来——我随即以指轻扣门扉,仿佛刚刚经过。

            我看他,他看我,似乎都有几分试探之意。我们闲坐倾谈。见几案上有一盏茶,碗盖半合。我心思一动,便唤人奉上酪浆。北人的习俗是渴饮酪浆。我虽不喜,但也能习惯。王肃却摆手道:“在下饮茗汁,即可。”

            如我所料,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在短期内改变的。我又吩咐道:“这茶凉了,为王先生续上。”侍女提壶走近,我顺手将茶碗揭开,向外推送。注水的片刻之间,茶叶一览无遗。只见它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入汤色柔白如玉露……莫非是产自江南的阳羡茶?因我母亲是江南人,府里年年派人采买江南物产,我自小也是熟悉的。此刻,又将茶盏推回,忽然想到他曾经弹过南朝的《缓歌行》,心中疑惑丛生。

            我笑道:“先生一直是汉家打扮,难道是不愿入乡随俗么?”他望着我,说道:“皇上礼重士人,又推重汉服,在平城着汉装的也不在少数。”我一怔,又笑道:“我足不出户,自然不知道这些。”

            “那么,恕在下冒昧,姑娘既是素服,又为何身在这锦绣丛中呢?”这话像是无心问来,但我却不能不慎重回答:“我是福薄之人,自幼多病多灾,不得不带发修行,以期庇护。”

            他感慨道:“外人看来,冯家儿女皆是轰轰烈烈,不想也有如姑娘一般清清静静的。”略一沉吟,又问:“然则,那位入宫的小姐,可是您的姐姐?”我一怔,心突突跳着,一时不能肯定他所指为何。他又道:“便是那位来年即将封后的小姐。”我心中先是放心,旋即痛心,但依旧平静地回答:“是我三妹。”他微微一怔,轻声道:“三妹?”

            我心中猛一激灵,怕自己言多有失,顾左右而言他:“冯夙呢?”王肃淡然笑道:“四公子今日未上书房。”

            此时,恰好冯夙出猎归来。玄色短衣,青丝覆袖,箭囊还未放下,只剩疏疏几支。他的白面为汗水渍得红润起来,大声笑道:“先生莫怪,我是出城打猎去了。”他行事还是这般恣肆。皆因父亲病重,无法时时管束他。如今是我母亲理家,对他又是百般放纵。虽有几位兄长,也是各顾各的,何况又是异母。

            我到底忍不住,近乎谴责地说道:“你难道不该先请示一下先生么?”王肃仿佛全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冯夙便向他作揖道:“学生这就向先生告罪。眼下草木摇落,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狩猎了。”

            王肃含笑看他,说道:“不知四公子是否知道,当今圣上少而善射,有膂力,十岁时便能用手指弹碎羊膊骨,至于射杀禽兽,更是百发百中。但今上年过十五,便宣布不再狩猎,不复杀生。”我暗自心惊。这话是在规劝冯夙,但口口声声“今上”,却又像是对我而言。

            冯夙面有愧色,唯唯道:“先生说得是,学生记住了。”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强自镇定,怕露了破绽,便淡然启齿:“今上自律至此,堪为人君之表。你也是皇室姻亲,怎不铭于中心,时以为戒?”冯夙胸无城府,便顺着话头枝蔓出去:“是,皇上英明,如今我大魏国运昌隆。上个月,高丽、吐谷浑、柔然遣使来朝。眼下,南朝永明皇帝也遣使朝贡……”永明,是南朝皇帝萧赜的年号,北人以“永明皇帝”代指。

            我微笑倾听,余光却瞥到王肃在那一瞬间的怔忡。冯夙问道:“王先生,您以为南北局势哪方更强呢?”他正是年轻气盛,好谈战事的年纪。

            “如今南北通好,何必空谈盛衰。”王肃的闲雅音容,正为他端凝的神色所取代。我心中忽然一动,笑道:“通好只是近十年间的事,战事终究是不可以避免的。”王肃一笑:“但这盛衰,也不是我等可以判别的。冯姑娘又是怎么看的呢?”

            这似乎成了我们之间的较量。我笑道:“南齐的江山,是篡位而来的,是所谓‘逆取’。”王肃哂笑道:“魏、晋、宋皆是‘逆取’,又有何妨?成败的关键在于,逆取后能否顺守。”这话,便有几分锋芒。

            我问道:“那么,先生知道,南齐如今是‘顺守’么?”王肃一怔,复又轻笑:“在下如何得知?”

            我接口道:“听说永明皇帝好猜疑,杀戮太重。而皇太子萧长懋体弱多病,才智平庸。”王肃一晌默然,然后说道:“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永明皇帝当太子时,自以为年长,与父亲同创大业,因而遇事专断。至于储君,也未必非大皇子莫属。我倒是听说,二皇子竟陵王轻财重义,广结宾客,江南才俊之士咸集门下。”他的唇边泛出隐约的笑意

            我不动声色,微笑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南朝胜于我朝了?”王肃一怔,沉默片刻,然后反问:“你以为呢?”我神情自若,正色道:“自然是奉我当今天子了。因为,我是魏人。”最后四字,一字一顿。

            王肃微微变色,笑道:“小姐豪情不逊须眉,佩服。”他轻易转移了机锋。我亦松一口气,适时打住。随后,换了个话题:“先生在这里,实在屈就了,有没有考虑过接受朝廷的征辟呢?”这也是另一种试探。

            王肃淡淡一笑:“小姐,在下正在观望。”

            第十章无情有恨何人见(1)

            1来年四月戊戌,是拓跋宏立后的日子。三月,冯清忽然回府省亲。出行前,派中官前往府中传话:只与家人小聚,不见外眷,亦不许铺张。

            我母亲操持家中事务,暗地里向我冷笑道:“这位三姑娘,摆出这么个姿态是给皇上看的吧。”我一笑置之。母亲轻诋冯清,我心中其实并不好受。然而,这与我何干?这样的场合,纵然她凤冠霞帔,宝马香车,我横竖也是见不着的。她所谓的省亲,我并不在“亲”之列。

            那日,遥遥有鼓乐之声传来。我立在轩窗前,看那一方简静的庭院。高菩萨就在我身畔,从袖底来携我的手。他以指尖的温度,来抵消我心中的痛楚。然而,那一点痛楚,早已随着时日流逝而渐渐麻木了。

            午后,忽闻廊间有人低语。我悄然走近窗前,只听翠羽低声道:“老爷夫人再三交待,不许透露大小姐的消息,你竟告诉三小姐……”我心中一惊。另一人便针锋相对道:“三小姐如今是贵人,又即将做皇后,这等大事,难道不告诉她么?”

            我心中一怔。只听她又说:“我替娘娘前来传旨,烦你请大小姐出来。”这语气,一丝尊重也无。人一旦落魄,才知家中奴仆,也生了双势利的眼睛。我蓦然推窗,惊得两人大惊失色。翠羽是忧虑,另一人却有几分惊惶。

            我神色如常,问道:“是娘娘传我过去么?”她讪讪地回道:“是。”我沉默,忽然凝目,见她也是年轻俏丽的女子,心中便明白了几分,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不敢看我,然而声音还是有几分傲气:“奴婢名叫碧梧。”

            我似笑非笑道:“碧梧,好名字。”

            当冯清的身影逦迤而来时,我心中还是漫上了一片悲凉之感。

            她如今是长身玉立,身架端正、挺拔,衬得那身玉色锦衣,纹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