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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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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我亦不再坚持,只是抚摸着恪儿的额头,笑道:“等到了洛阳,他们一定会换汉装的。”眼下,我又何须去撩起冯清的怒火,且让她郁积着,到了洛阳再迸发吧。

            此时,拓跋宏已无暇北顾。他又离开了洛阳,任命七弟北海王拓跋详为尚书仆射,与李冲共同留守洛阳。他和三弟拓跋干、六弟拓跋勰,率军亲往淮河一线督战。

            残年未尽,罗夫人分娩,生的是一个男孩。她是贞静安宁的性子,不愿张扬;冯清也无心替她张扬,因为郑充华的腹中,还悬着她的希望呢。

            这一年的正月,冷冷清清地过了。拓跋宏在军中,我在平城,音讯不通。太和十九年又在仓促中到来。

            郑充华临盆,生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众人都会察言观色,一齐向冯清道喜。冯清素来端凝,此刻也不免喜形于色,忙不迭差遣宫人,把这个孩子众星拱月般照顾起来。这欢喜,越发衬出我的凄凉。

            我去看了罗夫人。她自绣绷中抬首,银针别在襟上,五色丝线缠在指间。我们并不算熟吧,单独相对的时候亦很少,但是,那层应有的隔阂,却很淡很淡。她笑着让了一让,神色间有些疲倦,却又有着安宁的欢愉。

            她领我去看熟睡的婴儿。刚满月的男孩,皮肉泛出柔嫩的粉色,这是她第二个孩子。我欢喜而又心酸,俯身看了片刻,感慨道:“中宫那么热闹,这里却冷清了。”

            “这样反而好呢。我喜欢安静,也希望孩子们安安静静地长大。”罗夫人微笑着,细长温婉的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不平,让她嫉妒。

            然而,我却因此而不平,而嫉妒了。

            正月之后,离开平城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中越是欢喜,越是忧惶。

            一旦离开平城,我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亲长年卧病,无法南迁,我母亲自然要伺奉左右。到了洛阳,我再无亲人能够倚仗。冯诞是冯清的兄长,却不是我的;冯夙尚需我提携,又如何能指望?至于冯、冯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说了。人说我好家世,然而这家世又是这般凉薄。

            启程之前,拓跋宏有诏书来,允许我和冯清回府小住几日,权当作别、尽孝。这额外的恩遇,已让人称羡了。

            择了吉日,轻车简从,我又一次站在昔日的朱门绣户。宫廷的锦绣繁华烙在我的生命里,对照此地,竟觉得万般凄凉。连昔日曾有过的恣意欢畅,此刻都记不起来了。

            父亲病得很重。母亲俯下身,再三唤他,他的眉眼才有一丝颤抖。眼皮只是微微一挑,随后,目光虚弱地游移着,最终凝滞于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终究没有笑成,却连眼皮也沉重地阖上。喉间只余极轻极细极长的一声叹息。

            我早已忘了拭泪。悲从中来,这悲伤中还渗着埋怨、委屈和内疚。冯清也红了眼圈,上前几步,俯身探视,随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向父亲。“皇后,这可使不得呀。”我母亲惊道。冯清并不看她,只是摆手制止她说话。

            我不觉也呆了。因为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如此。

            “爹,爹……”她此刻只是一声一声,喃喃地、失神地唤着,仿佛受了无限委屈。父亲又勉强抬眼,努力睁目看她。他从前并不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却是满眼的怜惜。冯清将脸埋在锦被中,含泪道:“爹,女儿要去洛阳了……”

            我蓦然明白,她为何这般委屈了。她继续喃喃泣道:“恕女儿不孝,不能伺奉您终老……母亲葬于平城皇陵,恐怕今后也不能年年祭扫了……”父亲最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以浑浊而低沉的声音打断她:“清儿,你为何不换汉装?”

            冯清立刻噎住,我的泪水却再次涌出,感慨而又欣喜。父亲缓缓地说:“皇上的诏令已经下了。你是皇后,不能公然反对。”

            冯清委屈地说:“爹,我没有……”

            “那么,就换汉装吧。”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对我却无一言。我心中大恸,终于流泪请求道:“爹,您和我也说两句吧。”他的面上霎时浮现出温和而怜悯的微笑,轻声说:“洛阳是更广阔的局面……你,好自为之罢!”

            我跪伏于地,瞬间泪流满面。

            4我和冯清一前一后退出。她缓缓地走着,颀长的身影显得无助而茫然。“有生之年,我从未和爹这样亲近过……”她的每个字都透着惆怅和幽怨。我怔怔地,又听她喃喃地说:“爹以前那么疼你,还有你娘……”说得很慢,那停顿的间隙,或许就是回忆吧。

            我满心酸楚,轻声道:“清儿……”她蓦然回过身,不过须臾,她眼中只余下怨恨。那么冷漠,却又那么炽热。我不禁哑然,心中热了又冷。这一冷,却真是坚硬如铁了。

            午后小憩。人倚着茵褥,双目微阖,心思却是清醒地转着。这一转,便是许多年的悲喜。如今,到底走到了这一步。我长叹一声,又缓缓睁目,娘恰在此刻悄声而来。我欠起身,如孩提时那般扯了扯她的衣袖,那熏了沉香的绸缎,让人心思安宁。

            她含笑望着我,欢喜而又忧愁地唤道:“傻孩子……”先是嘘寒问暖,又细细地问起宫中之事。我淡淡叙述,这些事说起来,仿佛不是我的。她却时而轻抚胸口,时而摇我的手,庆幸、担忧,而又感叹。

            “碧梧这丫头,当日在府中低眉顺眼的,竟攀上皇后了。那日皇后带她进宫,我就觉得不对劲……”

            “娘!”我轻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我倒没料到,当日碧梧向冯清密告,竟藏了这样长远的心机;而她,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被冯清利用了而已。念头转到这里,不禁冷笑:“那就看着吧。”

            娘怔了怔,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那贱婢生了皇子,又被皇后收养……你打算如何?”我许久作不得声。我打算如何,我又能如何呢?我问过自己多少次!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定,只是不敢往深处想。

            娘见我这般神色,有意开解道:“那么,趁着皇上宠你,收养一个吧?”我幽幽地问:“娘,你也觉得我不可能生育了么?”这一问,我倒没什么,因为这痛楚是迟钝的,娘的泪水却下来了。我忙别过脸,摇头道:“娘,我并非没考虑过,只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肯轻易让人呢?”

            娘仍不死心,又问:“袁贵人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不肯;罗夫人和高贵人不是有两个么,难道也不可能?”我不禁失笑,母亲何时变得这般单纯了!然而,惟独“高贵人”这三个字,是说进我心里去的。

            与我的窃窃思量,不谋而合。只是,仍不敢深想。

            娘走了之后,我随即也起身,在萧索的庭院里徘徊良久,终于拣了花径,向昔日曾住过的偏院走去。心里还是怯懦的,怕我轻易又走回了过去。走过去,赫然却见那锃亮的铁锁,横亘于眼前。我怔住,终于又轻轻地舒了口气。

            转过身,步履似又从容了些。却见不远处,冯夙正伫立于垣墙之下。乍一看,心中便惊疑不定,面上难堪得很。因为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曾来过。

            “姐姐,你回来了。”他走上前来。我细细审视,他的眉眼虽然清秀,却有恣意的跳脱;虽然跳脱,却有隐忍的忧郁。我打起精神,矜持而又亲切地与他说着话。

            他虽拣了些寻常话题,神情却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我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夙儿,你要和我说什么?”他这才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姐姐,高菩萨其实还未离开平城……”

            这尖锐的、突兀的三个字,轻易就戳破了我尘封的岁月。然而乍一听,却以为是错觉,目中亦有一瞬间的惘然。冯夙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想起,他和高菩萨是有交情的,心中便起了波澜,面上却沉静得看不出丝毫表情,终于淡淡地问:“他为何还不离开?”

            冯夙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长叹道:“姐姐,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疏离。我凄凉地笑了:“夙儿,我现在不能承受一点变故……”他抿着唇,终于说:“姐姐,怪我不该提,只是我觉得他可怜……”

            我不说话了。他忽然也不说话了。静得令人窒息,而那个模糊的计划却如电光石火般猛然从脑海中闪过,刹那间,通明一片。我顿时惊愕,仿佛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撞击,使我不能言语,不能思想。

            “姐姐?”冯夙试探道。

            我一惊,脱口而出:“我要见他一面。”这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我已出口。冯夙不置信地望着我。我此刻却坦然了,连心底最深处的惊悸也生生抹去,我说:“请他来见一面。”

            请他来见一面。却是为了更危险的目的。

            5然而,清风朗月之下,我心中却也怕了。

            高菩萨的身影踏月而来。我只是睁目凝视,眼睛眨也不眨,怕睫毛扇了泪珠下来。心中还是不自禁的一颤。和爱恨无关,只是感慨。只是感慨而已。

            他并未变。至少他眼中的温情仍是昔日那般。目光缓缓地流动,并不突兀,也不尖锐,只是温和地打量着我高耸的云鬓、左右贯穿的双股凤钗、圆润晶莹的珍珠耳铛……温和中,有隐忍的痛楚。

            却是我不堪承受。先垂下眼,无声地回避。他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只嗫嚅道出一句:“你……可好?”我心中暗惊,也问自己,可好?一面却已身不由己地将头轻点。

            一晌又无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