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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十六年里,三十年里,他自个儿或一家人的日子,就凭的是肩上这根桑木扁担!

            这扁担是爷留给他的。父亲死得早,没享用这根扁担的福分。这原本是一截百龄桑树的剽质部分,被爷用大板锯解开了,看得清那断面上数十层的年轮线。爷把它裁成八尺长三指厚五指宽的毛坯,然后将这毛坯材料斜靠墙根,请力拔山的沟里后生弓了腰,以臂力、腰力、踵力,三力合一冲这材料做千百次的闪晃,这叫“压桥”。之后选用不炸不折者上杠“定桥”。这是在露天,选四块老砖,两块相叠,将定过桥的坯料架其上,下边用文火烘烤着。烤软了由四位壮汉抬一碌碡,压负正中,成月牙之形。如此静置半年或一年,历经风霜冰冻、烈日曝晒。经此磨砺,这扁担钢质的体魄、绵韧的性格就形成了。然后是烦琐的成形过程,先用寸刨刮,瓷片刮,再用青石磨、细沙磨,而后打蜡、上釉。上釉最要耐得心性,那是三斤五斤的药籽油,在敞口的撑锅里熬得沸了,将刮削成形过、硬质处理过、软纱抛光过,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色黄如蜡的扁担,横架于炭火盆上,以狐皮蘸沸油,将这扁担通体反复拭擦。擦而烤,烤而擦,沸油,扁担,火,油烟腾腾,木质咝咝,眼见着它成了活物,红了,亮了,透出肉肉的圆润。之后,这根上过釉的扁担被爷们郑重其事地用麻布缠裹了,又慎慎地架到阁楼上去,任那油气慢慢渗透木质,渗透了就叫熟化了,熟化了就能防潮防腐,就能横在肩上若面条,竖在屋角如钢板,贼来了能当大刀长矛,唱臭臭花鼓子①了能当当地敲着当梆子使!

            老贩挑忘不了这根扁担开光的那一天。当时他还是十来岁的碎娃子②,看着爷在沟沿子上焚起香案,看着五服长老一齐跪下磕头,看着一刀黄表在瓦炉燃烧、三炷柏籽香烈烈扑鼻,爷的口里就念念有词。然后,扁担从楼上被请了下来,一寸一寸地绽开麻布,看着这红透了熟透了的神品仙物,一位大汉就在当场上猎了虎势。他挺胸鼓腹腿扎马步,脚下穿着苎麻拧成的“踢倒山”,一丝子布的白缠子直扎到膝盖下。他双手撑直了枣木头荆木杆的搭拄,有人给他肩上戴了新麝毛的围子,有人在地上用朱砂划了两个“十”字。这大汉用双脚踩了,然后收腹运气,这时就有两位老者,将这刚打了木蜡的扁担放在他的肩上,两个挑选来的半大小子十指交叉,猛地揪悬于扁担两端!大汉双膝一弓,倏地弹起,强大的筋肉之力,过腹经胸传输肩胛,那二百斤的负荷即刻使上翘的弧形变成坦平的一字!如此,一人挑二人,在山场上闪晃着、旋转着、舞蹈着,这原始的长途运输工具,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注进了铁质的坚硬!

            草庙沟(3)

            草庙沟的挑夫们经常是集群而行,他们人手一杆搭拄。这个支撑扁担以便行路换肩歇脚的器械,其上端做成元宝形以便于搁置扁担体,倘逢着强人,那元宝形的搭拄头便是锤击的重型武器,而搭拄扎地的那一头又正是一柄钢锥!他们出一趟远门,至少要带三板子麻鞋。一板子麻鞋十双,穿破了的也只能挂在路边树上。这是一种职业道德,后来人如果鞋子坏了,可从路边捡破鞋修补,如果谁把穿坏的鞋子扔到沟里,就被同行视为无德。贩挑行里有一句行话:“不留烂鞋的人无后。”从东秦岭商县出蓝关古道入秦川的贩挑们,麻鞋缠子裹脚腿,这是形象特点。他们不穿袜子,只用裹脚布,逢溪涉水那么哗哩哗啦就过去了。所谓“三十里崂峪走一天,四十里猫沟一袋烟,七十里会峪脚不干!”再难的山路鸟道,再多的溪涧沟河,唯有麻鞋缠子裹脚可以对付,除此而外布鞋皮鞋木鞋铁鞋统统不管用。所谓缠子就是裹腿布,勒紧小腿长途跋涉不肿脚,腿肚子上不出“蚯蚓蔓子”。因此关中道里的人一见贩挑队过来就说:“看人别看腿,看腿商州鬼。”受辱也罢,挨骂也罢,贩挑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沿途顺便捎些小杂货走州过县就赚钱,南盐北醋西辣子,河南人爱吃豆芽子。

            他们行走在老河口的官路上,攀登在东秦岭的山阴道里。贩挑们闪着软溜溜的扁担,统一着扁担的方向和姿势,合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桑木扁担两头翘,

            宁挑担子不坐轿。

            谁家女子脸儿白,

            随我回到乱石窖。

            乱石窖里石头多,

            砌个圈儿来做窝。

            窝里下了两颗蛋,

            孵出一对庄稼汉。

            庄稼汉、怕婆娘,

            一根扁担走南阳。

            南阳有个寺坡子,

            住了一窝姑姑子。

            ……

            却说老贩挑护送着女儿十八娃继续在草庙沟里行走。出了槲叶林是苇子岔,女儿还说想尿尿。爹望一眼这沟道儿两边密密麻麻的苇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就依旧说:“到庙上了着。”女儿十八岁了,为父的也六十有二。多亏一辈子打贩挑,练就一副好腿脚,乱石窖一路下来,挑着担儿,又过坎涉涧的,还得搀扶着女儿。女儿虽有六个月的身孕,却腰身不笨腿脚不肿,只是路走长了气喘。女儿拄着竹杖,肩上背了娘的蓝花包袱,包袱里有一件娘给的八幅子罗裙,罗裙里裹着一对老派的蒜苔形银手镯。银手镯是成婚的时候夫家给取的,八幅子罗裙隐藏着娘给一个人的承诺。这罗裙虽说放置得久了,可娘说黑来上了炕穿着舒坦。州川人没有睡觉穿裤衩子的习惯。

            为父的还挑着他的桑木扁担,只是没有分量。一斗黄豆装在麻布袋里,他把它拴在扁担中间,然后一只肘子压了扁担前半部,后半截就高高地翘着,黄豆布袋就多一半搁在他的后肩上。是娘执意要给十八娃拿上这黄豆的,她说这黄豆做成钱钱饭补胎顶好。

            此前,夫家派了兜夫来抬,被老贩挑打发回去了,说是让怀孕的女儿坐兜子他不放心。所谓的兜子,就是两根竹竿中间绑了一个布兜子,布兜子下拴一块踏板子,被抬的人坐在上边,说软不软说硬不硬闪闪晃晃,看着堂皇坐着趔趄。再说老贩挑也不放心那两个冒失鬼:一个是扛活的海鱼儿,一个是名叫镢头的小叔子老三。

            这州川里的老亲家,正是方圆有名的孙老者。孙老者叫孙法海,光绪年间在县衙里执过水火棍,识得几条大清律,有点小脾气做事却还公正。民国初地方行政沿用晚清旧制,官吏、衙役依袭陈规。地处东秦岭的商县仍然作为直隶州之所在,行政机构设了三班八房。三班是快班、壮班、皂班。快、壮二班专司缉盗剿匪传唤诉讼,皂班主管牢狱。各班设正、副、代、小四个班头,分别按里甲划片兼收田赋催办承差各有一份额外收入。班头俗称贯爷,通常人叫大贯爷、二贯爷、三贯爷、四贯爷。每个贯爷管八十名专职差役,另有百十人的临时伙计供随时差遣。八房即户房、工房、柬房、南北刑房、兵房、礼房、官吏房及仓房,每房工事十一人,月薪俸八块银元。每房有房头三人,人称大案爷、二案爷、三案爷,每位案爷手下有无薪俸的雇员和学徒八十人。全县十六里,户房收八个里的田赋,其余房各收一里田赋,田赋是肥差,户房不能独吞。三班贯爷从田赋上拿的只是“催收”钱,而八房案爷才是田赋的专管者。八房案爷工役的薪水,每逢年节由案爷将各项陋规收入列单集中分配。

            民国初建,延聘晚清旧人,孙法海被聘为快班大贯爷,水火棍只偶尔用来杖责种烟贩毒之人。出门办案则执佩腰刀,肩挎一只布袋,布袋里装二升麸皮,麸皮里埋着铁绳,铁绳埋在麸皮里一是不锈二是不响。那时候逮住人犯,就一条铁绳拴了脖子由差役牵着,这一是防逃二是示众。民国初年兵乱政浊,八年里平均一个县知事坐官九个半月。因看不惯官府腐恶,又不忍残害乡里,孙法海就辞职归田。归田了却不种田,他被推为下州川里长,前清时叫里正,民国了叫里长。又因不堪匪患罢里回乡,却被推为甲脚,民国初期的基层政权承袭晚清设里甲制度,里长甲脚管理着黎民百姓。再后来,不知是牛年马月,县知事改叫县长,里长改叫保长,甲脚改叫乡约。孙法海在乡里行走办事,给人合辙解疙瘩,正直公道,在州川颇有名望,不到五十岁就被人称作孙老者。他的信条是见姻缘说合,见冤家说散。他靠执水火棍的俸禄和当大贯爷的积蓄,置有一面坡地几亩水田,圈里养有两头黄牛一头母猪,在场房边又开了一间染坊,小日子虽不宽裕,却也荒春上不借粮红白大事不背债。孙老者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火镰、二儿子锛子、三儿子镢头、四儿子擀杖。四个儿子就像家织机上的老粗布,疙疙瘩瘩不平整却还结实好用。孙老者再说也是住过衙门的,“反正”后又成民国人士,他幼年读过私塾,知孔孟,通文墨,所以内心深处有对儿子们的另一番寄意,他给四个儿子取的官号依次就叫:承礼、取仁、兴让、文谦。

            草庙沟(4)

            十八娃嫁的是老大承礼,可承礼的大名始终没有叫响,六尺高的汉子了人们还是火镰火镰地叫。十八娃听不惯人们喊丈夫火镰,为此还跟人红过脸。这样孙老者就跟村里人打招呼说,娃有了媳妇今后不准再叫小名儿了,还请人给刻了一方印章:承礼。承礼一副好脾气,父亲多在外少在里,他就掌着这个家。要紧的是这座染坊,他的主要精力是经营染布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