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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县志上说这里“康衢数里,巨室千家,鸡鸣多未寝之人,午夜有可求之市,是以百艇联樯,千蹄接踵,熙熙攘攘”。如此物贸繁华之地,自然吸引了州河上下南北二山的地痞逛山,他们黑吃白拿强索镖银,为了保护行业的集体利益,各行帮就纷纷在寨上水滨立会设馆,这船帮会馆就是以船主艄公纤夫为主建立起来的水上运输专业的民间组织。因为设馆之初曾受“陕西商洛五属基督教协同会”的资助,挪威传教士王耀基就和会馆上层来往密切,民国十一年王耀基离去后,继任者挪威人诺慕,又拉拢会馆头面人物子女免费入教会小学读书。由此船帮会馆钱势双强又从汉口购备了自卫火力,连军政府派驻的厘税局也忍让三分,所以其他行帮都依附船帮行事。会馆之初,确也保护了属员的安全和利益,但后来势力壮了反来盘剥属员欺压其他行帮,比如挑帮马帮过境必须食宿会馆,食宿会馆就得接受鸨帮服务。

            草庙沟(6)

            却说那一夜,侍候老贩挑的正是水灵子。那时候水灵子的腿上正害着龙王疮,老贩挑就每日去街上买了北瓜瓤子给她敷疮拔脓。整整七天,龙王疮敛住了,水灵子却要跟他私奔。他说这可不敢,咱是在帮的人,年年打贩挑要从这儿过哩。怎奈水灵子的两包儿眼泪像秋天里的檐雨水,老贩挑心疼不过,就携了重礼去向挑帮班头请主意。班头说这好办,你要真喜欢上了那烂腿女子,就掏钱赎呀!话一说透,鸨娘说,这有啥哩,成全你么!其实鸨娘早在心里打鼓:这水灵子如今得了龙王疮,接不了大客死在这儿还得裹一张席哩。当下老贩挑就丢下银子领人上路。回到乱石窖,为了给人说起来有根有梢,老贩挑就给这个外乡女人安了个娘家,认瞎眼老婆婆作妈。这干妈就给这天上掉下来的女儿取了俗名叫宁花,宁花六头儿都好,可同房坐胎一连十一个都是荒花。老贩挑哪里懂得,烟花女子少女时代的坐罐缩阴早损坏了胎气,他七折腾八格搅能落住个十八娃实在是陈八卦的法术绝妙!

            怎奈这老贩挑出了门短则三二十天、长则百二八十八的回不来,这就苦了宁花,三天两头受南山罩的欺辱。惹不起也躲不起,干妈又是个瞎眼孤婆子,宁花她就只能推推就就,应应付付,委委屈屈过日子。好在石瓮沟是老连长的老窝子,三天两头有“灰皮”走动,南山罩也不敢过于张狂。可偏就在这一年冬里,老贩挑去湖北郧西担木蜡,南山罩下来把她睡了还要把她劫到红崖寺的寨子上去。南山罩丢下话来,说给老贩挑的棺材就在当堂子上放着,后事都安排好了,叫她安心去寨子上住,有好吃好喝的侍候。可是,把人用兜子抬到半山梁上的时候,正碰上老连长领一队人打猎,乱枪放过,南山罩的人跑了,她被丢到山缝里。老连长派人把她救起,连夜带人上红崖寺把南山罩的老窝烧了。老连长黎明时回到石瓮沟吃米儿面,才知道救下的是瞎眼老婆婆的干女儿宁花。瞎眼老婆婆是老连长族姑夫的堂妹,算起来也是隔山转坡的远亲。瞎眼老婆婆早年是唱臭臭花鼓子的坐班艺人,因为艺哥被人屈打成招含冤死去而哭瞎双眼。那时候的老连长还是陈贵生手下跑杂差的挎娃子,但他自小喜欢听臭臭花鼓子,还能背过《黎狗看花》的一些片段。瞎眼老婆婆那时候是当红小旦,她唱疯了南山七十二条沟,少年时的老连长就鼻涕流涎地挤到台下的人窝里,当红小旦要他叫一声“大姑”给一个麻糖,他都不敢到人前头去。

            老贩挑得了宁花,有了丈母娘,也算浑全了亲戚家室。瞎眼婆也乐得有个依靠,老女婿一身好苦又不愁挣不来吃喝。生下十八娃以后,老贩挑出远门就把宁花母女安顿在她干妈家,宁花只是到秋麦二忙了回乱石窖去收收打打。瞎眼干妈也真心疼爱这个干女儿,长夜里唱着小曲儿陪她给十八娃喂奶。十八娃也就在瞎眼外婆的花鼓调里会走了,会唱了,会看人脸色了,会心疼风雨里在外的爹,会体贴苦寂中伤心的妈。冬夜里她数着星星盼爹归,瞎眼外婆的热怀里她听着小曲儿眠。八九岁的女子了,成了聪明伶俐的小人儿精,一见背枪穿灰衣的“粮子”①来,就会爬在地上“干大干大”地叫着磕头,一次直磕得有个“干大”不好意思,摸遍浑身上下没啥给娃,就嘣儿地揪下胸前一颗扣子给了十八娃。按商县人的叫法,把爹叫大,干大就是干爹。

            十八娃六岁上跟宁花妈学会扎花绣枕头顶子,九岁上跟瞎眼外婆学会捏脚唱花鼓子。虽说朝代到了民国,可南山里女娃还是要缠脚,有烈性女子死活不缠的,也有缠着缠着嫌娃可怜又放了,放了放了怕娃将来嫁不了好人家又缠上的,眼见得多少女子脚疼得挨不了地就在膝盖上绑了鞋底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这样就在山里形成一些有特殊技艺的人———捏脚的。瞎外婆属于坚决不缠脚的,小时候大人一说给她缠脚,她就扑崖呀跳井呀,说嫁不了人我就唱小戏呀,果然就跟着花鼓班子走了。她一副天足走遍南山,打花鼓子唱坐台一时红透天。

            外婆反对缠脚,就十分可怜那些缠脚的姐妹,唱戏之余就给人捏脚,她一边捏脚一边说着宽心话。她说平常人碴脚是顺着平常人的脚骨走,可缠过的脚,骨节碴子早扭蜷乱了,不顺着筋路子走越捏越疼哩。所以经她捏过的女子,骨头不疼了,心里也豁亮了。孝义湾是个出柿饼的地方,外婆到那儿唱了坐台又捏脚,她走后孝义湾的女子传唱着她留下的花鼓曲儿:

            孝义湾里女儿多,

            捏捏柿饼捏捏脚。

            十八丈裹布一条绳,

            不如你梁上吊死我。

            ……

            后来,背着女娃上门来找外婆捏脚的,十八娃就看着帮着,帮着帮着就上了手,慢慢竟得了诀窍。这十八娃心灵手巧,她还跟瞎眼外婆学会了一手绝活———刮虮子。山里女人绝少洗头,头上长虱子生虮子是正常事,每日起床洗脸梳头可以马虎,但要出嫁了,那就得把头上的虮子虱子刮净,这关乎门风。可真正要把虱子虮子特别是虮子弄干净,实在不是容易事。所以就出现了专门刮虮子的手艺人,刮一个头连盘带卷两个铜锅子,最贫气的也得给一双鞋脚袜子。不过瞎眼外婆说:“我娃不挣这钱。”

            话说这一天老连长烧了南山罩的老窝,送受惊的宁花到瞎婆子娘家,还叫护兵把剿下的谷背过来二斗。宁花哭着谢过,瞎婆子对老连长说:“宁花这条命早晚要折到别人手里,不如你把人领走算了,我受不了这怕怕。”宁花也抽泣着表达了这个意思,说只要不伤害打贩挑的男人和这个女儿,妹子我愿意侍候官哥哥。老连长当下就把枪摔在炕栏子上,发了脾气,他说:“这是啥话?乡里乡亲的,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哩!”

            草庙沟(7)

            从这以后,老连长每回石瓮沟就到瞎婆子家走动,当然还要听这个“大姑”说一些花鼓班子的趣事。他自己也偶尔哼哼几句,虽然调儿不搭卯,词儿也错着榫,可他有这兴致,他就是喜欢这。

            这一年冬至,老连长又来瞎婆子家,问打贩挑的回来了没。宁花说人没回来心回来了,先一拨的已捎了些钱回来了。正说着十八娃又“干大干大”地叫着来给老连长磕头,老连长乐着抛下一块银元说:“干大可不是随便叫哩,认干大是要摆席面哩!”宁花就说:“真攀上了官哥哥是她娃的福哩!”就又招来十八娃,说给干大唱个曲儿谢承谢承。十八娃十二岁了,已出落成了十足的美人坯子,她眉眼儿一转小手儿一扬,就捏腔拿调儿地唱了一曲《五更鼓儿前》,直唱得老连长心旌摇动,连说:“心疼心疼!”说罢眼仁子一转,朝天哈哈道:“宁花妹子哟,我看你这碎女子放这儿可惜啦,我把她带回去养着,喂顺了好做大婆子的贴身丫环,我看你这十八娃不是个凡胎哩!”瞎婆子说:“这倒好,跟上他干大是当贵人哩。只是十八娃是我的拐杖,没了这娃,我出门只有滚死去。”宁花就哭了,说:“十八娃是自小就许给了州川里孙老者家的老大承礼,那娃子实诚哩。”老连长就笑笑地说:“啊啊,孙老者,知道,知道……”就又问柜里还有多少小麦多少豌豆,还需要什么帮衬,说着说着就问花鼓曲儿“牙二调儿”,就问“八班头”,宁花说记不清,“大姑”说记不全,老连长就自己哼唱着问对不对。他胡拉乱扯前朝后代丑旦唱白全搅在了一块儿,一时惹笑了瞎眼婆子,她就即兴唱了一段《梳妆台》。老连长听得高兴,直叫护兵下山去割豆腐,说今儿给“大姑”包扁食呀。宁花闻言就去洗手和面,十八娃就去后院里掐椒叶子拨葱根子。大家一喜欢,瞎眼婆婆就浑浑全全地唱了一段《牧童调情曲》,她丑旦一人当,唱白一肩挑,老连长就一手敲着升子底一手击打鞋溜子,瞎眼婆婆就在家具碗盏的碰击声中,复活了她年轻时的磁性生命和自由爱情。两滴清泪挂在腮边,她失去牙口的瘦唇一窝一窝地唱着:

            豆芽子菜,水澎澎,哪有媳妇骂阿公?阿公就拿拐杖拐,媳妇就拿奶头甩,甩了公公一脸奶,摸着黏黏的,尝着甜甜的,就叫媳妇你只管甩来只管甩。媳妇说,我偏不甩来偏不甩。我乃放牛的牧童便是,说说话话来到山中,不免将牛儿赶在沟边吃草,在此唱个小曲儿罢了———

            高高山上一处洼,

            洼里有户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