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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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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就有人说“锅炸了锅炸了”,又传来哐啷啷的倒塌声。说中间从门里扑出一个黑人,满胳膊的燎焦泡。他朝陈八卦面前单腿一跪,说:“掌柜的莫惊,火熄了火熄了!”有人端来一张条凳让陈八卦和俩官人坐,看时,俩官人袍襟上溅了许多水渍泥点子。陈八卦面有怒色,指着俩官员的衣襟说:“你看你看,你这伙计头咋当的,嗯?”三人难堪着坐下,伙计头就起身躬腰,慌里慌张地诉说事故的原委。看他满胳膊的燎焦泡,陈八卦就指他胳膊说:“去去去,杀个公鸡,掏出鸡油朝上抹,不敢耽搁。”说着提起袍摆上了台阶来到蒸房。见掌柜的到来,伙计们都愣住了,有人要解释现场,他摆手止了。

            事故的原因很简单。这黄豆榨油,必先将选好的黄豆淘了,泡了,晾了,成酥颗子,再套驴上碾子研碎压扁,然后搭笼上锅蒸成七分熟,之后趁热儿用稻草包成尺五直径一厚的大饼,一般八十斤豆子包五个饼。豆饼包成,在油槽里紧紧实实排了,顶了大闸,层层加楔,用油槌砸紧,直到把豆饼中油分挤尽。优质黄豆百斤可出成品油十二三斤,说出十五斤、十六斤是掺了油根子的,成色差些的黄豆出不了十斤油也是常事。今日出事,是因为蒸锅水烧干了,蒸锅烧红了,饱含油汁的豆饼连蒸笼一起燃烧起来,轰一下一条火龙窜起。众人就浇水,就锅底抽薪,一时间黑烟喷发,燃着的柴棍火舌飞舞。底层的蒸笼烧塌了,一摞子七八层笼屉倾倒下来,混乱中人们只顾倾盆泼水,却忘了还有俩官人在现场……

            事已至此,陈八卦就安排矮胖子土包子俩官人上路回城。他说我的兜子太闪晃,你俩坐上去颠糊涂了回去咋办案呀,俩官人说来的轿子就在里公所放着,咋来的咋去也好给老连长交代。陈八卦就“也好也好”地拱着手,这边厨娘就端来一个黑漆托盘,里边放了用红绸扎着的礼包。俩官人也揖手作谢,言说陈大兄是仁义醇儒道德楷模,说中间张光李耀就叫来了在里公所歇息的轿夫。二人上轿,飘摇而去,西坠的日头在云中燃得正红。

            这边陈八卦就脱了长袍挽起袖子,又用一条缎带勒了帽苔子①,裤子一卷就上了蒸房。他指挥伙计换锅点火,又亲自验了水位,从库里搬出两层新笼续上,重新装上豆钱儿升火开蒸。这边蒸着,他又去隔壁查验油槽,查验油孔,查验闸板,查验头号楔二号楔三号楔,拣出裂了的炸了的楔尖磨秃的,最后检查油槌。这个家伙,不知折了多少壮汉的腰,平常说的“打油打油”就是指此而言。这个油槌,长约尺二,径有八寸,肚腹微鼓,两端稍凹,材质属榆,是地道的榆木疙瘩。这榆木疙瘩的鼓腹正中穿一方孔,胳膊粗的桑木把子一头紧固于方孔,抡起来要闪闪活活才能力砸千斤。陈八卦把这只乌把儿油槌担在膝上闪了闪,提起来就撇了出去,高声叫嚷:“请大将军二将军来!”伙计赶紧抬来两个巨大油槌,一个枣木把子的三十斤,一个荆木把子的五十斤,都是鼎定乾坤的重器。

            油坊里(3)

            陈八卦试了枣木二将军,又试了荆木大将军。他扎了马步,把那荆把儿担在膝盖上软软地闪着,只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伙计们就知道,今天打的这油是有来头的了,便纷纷奔忙不息,只怕踩不上节骨误事挨锉。陈八卦在条凳上坐了,取了厨娘托盘的手巾擦脸,又从托盘里取下瓷碟儿。瓷碟儿上架一双冬青木筷子,筷子上架两个蒸馍,瓷碟里是油泼蒜泥。有眼色的伙计赶紧端来杌子,帮着把瓷碟儿摆好,陈八卦就在油房里一点一滴地品味着蒸馍蘸蒜……

            那边蒸房已把豆钱蒸好,正热气腾腾地包着豆饼,包好一个就有伙计吆喝着用圆盘端了过来。陈八卦只低头品着他的蒸馍蘸蒜,这边油槽里就上齐了十二个豆饼。伙计们喊叫着上了大闸,就有后生用二十斤的小槌加了榨木,胳膊上已涂了鸡油的伙计头就在槽口放了油桶,热蒸汽一浪一浪腾起,吃上劲的闸口颜色变深。小楔中楔大楔加进一轮,挤出空间刚好上一块榨木,三块榨木上起,到出油的时候了。特号楔插入闸口,需二将军大将军出马方能见效。这个时候,陈八卦站了起来,他将宽板麻带在腰间缠了三匝,嘣一声跺脚勒紧,就手闪了一个翻腕动作,大将军的荆木把子就跳上了肩。平常的这个时刻,都是伙计头上手,也只是二将军发威。说时迟那时快,这陈八卦肩膀一纵,两臂就抡圆了五十斤油槌,一气抡槌二十八下。加榨木,换楔子,大将军再一次风驰电掣,巨槌落下,如雷轰天,橙黄色的油注淌了出来……

            这一槽油是打给五圣师庙上的灯盏油。

            五圣师庙建于明初,原是唐菩提寺的偏殿。元末战乱,州川地区又水旱蝗瘟连年,大唐古寺正殿倾圮,唯偏殿尚存。待年景稍好,有云游道人偕村人在菩提寺偏殿彩塑泥胎,尊牛王爷、马王爷、虫腊爷、帝君爷、娘娘爷为五圣之神。在战乱灾荒年代,农人求神的目的都很具体,六畜兴旺啦,蝗虫不出啦,子弟高中啦,早生贵子啦等等。且说元末乱世民不聊生,至正年间,安徽淮河一线旱、蝗连年,百姓饿病倒毙者十之五六。农家子朱元璋的父母兄长半月之内相继死去,家破人亡,只好投靠在皇觉寺当和尚的叔父。叔父也是家徒四壁无以收养,只能也让他剃度出家当了小和尚。然而乱世大灾,皇觉寺被灾民吃得水断粮绝,寺僧随之云流星散,这叔侄二和尚只好云游乞讨。他们南到庐州北到汝宁东到颍州西到信阳,三年流浪。之后,叔父把侄子又送回皇觉寺栖身,他自己则由庐州下长江,又溯江而上,进汉水入丹江过老河口走荆紫关到月日滩,再上行到下州川。到了苦胆湾地面,见古寺没于荒草,虽久经旷废,却地相俨然,遂披荆斩棘,除茅结庵,焚香洁戒,修举废坠,大唐旧寺,渐次恢复。这个云游苦僧就是日后远近闻名的定慧禅师。

            再说皇觉寺那个小和尚朱元璋,在皇觉寺遭元兵抢掠之后无路可走,就投奔郭子兴起义去了。十七年之后,他当了皇帝,国号为明,建元洪武。遂号令天下,寻找叔父。得知叔父在东秦岭州川地界主持菩提寺,便在钟山之南的应天旧城建金陵寺一座,以迎叔父归养。然而这叔父不愿归附皇室,要在这深山古寺修持终老。朱元璋无奈,派了工匠用官款在菩提寺旧址大兴土木,将钟山之南应天旧城的金陵寺移建于此,一时有九宫十院之盛。朱元璋又亲题“金陵古刹”匾额,御赐全县土地为金陵寺庙产。人们知定慧禅师乃当朝皇上的叔父,纳粮服役不敢懈怠,当时县衙的公粮也由金陵寺大库划拨。

            九十三年之后,金陵寺住持传至五代到天顺五年,天降淫雨,山洪暴涨,殿堂台榭倾塌废毁。住持宽明偕僧数辈,连年修葺,成大雄殿五间又半,配置钟楼客舍若干。沿及崇祯末年,岁频大饥,盗贼蜂起,溃兵夜宿金陵寺造饭失火,殿堂俱焚,僧伽因之流散,还俗者甚众。延至大清顺治八年,有了尘和尚往长安朝兴善寺,见金陵寺殿堂虽残,但香田海众,庙产颇丰,便重悬明皇巨匾,立规矩,宏法教,劈山开麓,兼理农桑,又加课香田陈年旧租,一时香火复兴。同治十年,岁涝欠收,行以工代赈之法,复建藏经楼五间,阅三寒暑而成计。以平常收成,嘉庆八年之后,金陵寺年收租课五千石上下。逢上年馑,衙门里向金陵寺借粮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五圣师庙,不以侧伴皇寺而辉煌,也不以皇寺兴衰而俯仰。作为苦胆湾五姓人家的族堂村庙,废修破补,代有子孙。同治三年,春月大饥,五圣师庙设粥棚以济困苦,又撰榜文修经忏超度流亡孤魂。后继当家,亦皆精勤。同治八年,有印公道长,博学而智慧,崇尚俭朴,更热衷民间公益,造舟桥,办村塾,五圣师庙善名远播。印公常言:为大丈夫者,在家则张仁义礼乐,辅天子则扶世导俗,出家则竭慈定善。

            陈八卦是在同治十二年入庙为道童的。当时他患细病①卧床不起,家里就把他寄到印公道长膝下,习练龙门派内丹理气复元之功。病愈后印公道长教其读童蒙、背经书、读诸子杂集。稍长,请道师导学,定志,辨命,还虚,从《道德》入门,读《琼纲》,辨《玄要》,入《悟真》、进《参同》,习《博易》。再而《黄庭经》、《太平经》、《上清经》、《慧命经》一路攻下,成于《洞天秘典》、《金火大成》,最后驻于《奇门遁甲》。民间云:学会奇门遁,敢把天下论。在陈八卦成为掌房道士之后,他所关注的只在天相、局变、灾异之类,而掐个诀口、卜个失物之类的小伎俩他一般不作为。故在州川及东秦岭南北二山这一片地区,凡请出陈八卦点阴阳、踏勘舆的人,必非等闲之辈。

            油坊里(4)

            在陈八卦入主五圣师庙之后,金陵寺住持范长庚便一门心思为扩弘法堂而奔走。他要在金陵寺增建观音堂,甚至动议搬迁五圣师庙。

            同治进士张之洞于光绪二十四年提出“新学”之说,主张各地利用寺庙房产开办书院。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饬令各省、府、州、县的书院,一律改设学堂。时年三十四岁的陈八卦正在五圣师庙当家,也顺应潮流率庙众及村人利用经堂斋舍办起新学。苦胆湾五姓子弟始识历史天文地理算术,始知在《三字经》、《千字文》之外还有音乐和体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