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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取仁递上礼物,叫一声:“大嫂!”

            大嫂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高卷又是一阵指责一阵劝慰。取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这个当年州川里的人尖子,如今毛头丝窝的,煞白的脸上虚肿着,小叔子的心里就很不好受。看她凄泪涟涟的样子,他又不好解释哥出事的时候他为啥没有回来。高卷看取仁在这里只能给十八娃带来刺激,就抽手朝门外刨了刨,取仁就把小礼物往箱盖上一放,赶紧退出门来。

            染房里(7)

            父亲在堂屋的老圈椅里静凝着,白铜水烟锅在手里端着,二拇指间的火纸早已熄灭。取仁进来,无声地坐到一边。父亲问:“那边的事情了啦?”取仁答:“了啦。”又问:“全了啦?”取仁又答:“全了啦。”

            高卷进来续茶,孙老者一扬水烟锅说:“把他福吉叔叫来。”

            高卷硬声子说:“我不去!”

            孙老者软软地说:“去吧。”

            高卷撅着嘴,刚要出门,陈八卦的帽苔子就闪了进来。高卷说:“州川地方邪,说鳖就来蛇。”待陈八卦跨进门槛子,她一脚蹦出门外,又气咻咻地骂:“说你是个鬼,你就是个鬼!”

            陈八卦全当没听见,只急着过去和取仁亲热。问起裕源堂的事,取仁说,程掌柜的在洛南县也是有根基的人,他很快派了潼关的账房过来了事。人一到,锞子一递上去,人家开庭子我就走人,倒也没受啥罪,潼关的账房又叫我去他那里坐铺子,我说我家里也拉不开拴,我回呀。人家支足了工钱,还说送一件皮货四两人参拿回去谢承你家老者……

            这一夜,在陈八卦的参与下,父子俩对以后的日子重新进行了规划:染坊得重新开起来,老四得找回来,北洼里的一面坡卖掉倒换成河边的水田,农闲了再叫老三和海鱼儿把挂面坊开起来……说到十八娃满月了是走呀是守呀取仁就死不表态,说到筹办高等小学金陵寺的庙产一丝一毫都不给,取仁竟桌子一拍吼道:“告他范长庚么!都啥年代了,还明太祖的御赐哩!”

            问他:“谁告?”

            他说:“我告!我代表苦胆湾五姓人家上告,他县上应该是支持办教育的。”

            陈八卦就笑了,说:“你到底是小伙子啊!”

            为了能划出一部分金陵寺的房地田产办高等小学,经陈八卦谋划,由牛闲蛋马皮干出任原告,被告是该寺现任主持释悟真俗名范长庚,状子由唐文诗先生书写,打官司的费用取仁自愿承担。对牛闲蛋马皮干的回报是说服五姓人家准许其子女入学。

            得此信音,牛闲蛋马皮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闲蛋说:“那我俩就放手闹腾呀,不信他老秃驴还能牛过算术国语!”皮干说:“咱也在县老爷的大堂上出出进进走几遭,总比当土匪英武!”

            “让利不让本其争也君子,重义不重财尚德在善人。”取仁把这副木雕楹联挂在染坊大门两边的时候,孙老者笑着说:“钱还没挣下哩势先扎起来了!”他说这话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因为儿子请他写这楹联的时候,他说过:“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不要只做表面文章。”话这么说着,可楹联和布幌子上的招牌文字他还是自己编了,自己写了,他的内心里还是想靠染房上的收入支撑他的家业。取仁不愧是坐铺子的出身,重新开张的孙家染坊有了严格的经营秩序。他雇了两个相公娃,铲了锅垢,重砌灶台。他又在账房前拉了低檐,檐下一溜儿排列着两口煮锅三只木筲四口大瓮。他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出账入账,簿面分开;染黑煮蓝,色分五等;论尺计费,价目张榜;不赊工钱,六亲同人……他在南北二山固定了原料供应户,碾子凹的乌叶子、流岭槽的橡碗子、石门沟的石榴叶核桃皮,都有专户包办,采摘、收购、加工、送货上门,一切都是全年供应,年终结算,一次付清。他在上州川的沙河子、下州川的白杨店建立了固定的收货取货点。在打儿窝集市逢三六九的集日,他在著名的火烧柳上挂幌子竖招牌搭篷支摊收白布发色布,俩相公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手下的乌木算盘噼啪作响,一时生意分外兴隆。他挂在火烧柳上的布幌子随风高扬,孙老者手书的颜体字遒劲稳重:

            以白为蓝强在瓮中变化

            由浅及深全凭手内斟酌

            看着取仁的长衫黑礼帽,看着他胸前斜襟上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着他忙活时双手同拨两张算盘子,人都说孙老者家这老二是经商的料、发家的手……

            然而,在染坊的具体经营上,他却和父亲发生了冲突!

            按州川的习俗,染坊的下脚水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舀的。这主要是给一些染不起布的穷人行方便,他们把染坊用过的废水舀回去浸泡生布,再用塘泥捂上半天,到州河边用清水一淘,晒干就是月白色,月白布做被单缝衣裳也能将就。老大承礼管事那阵,也遵习俗和上下州川的染布匠一样下脚水任人舀。老二取仁掌管染坊后,却一盆废水要收俩麻钱儿!这在苦胆湾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时招来许多骂声。而牛闲蛋马皮干偏不吃这一套,说是我们的娃娃不得上村塾读书这习俗我们遵从十几年了,你染坊也得照着习俗下脚水任人舀!就一人提了木桶一人端了瓦盆径自去大木筲里舀那用过的染浆水。取仁果然没给面子,俩相公娃还恶恶地扔了木桶摔了瓦盆。取仁一手扶着洋楼头发,一手指着墙上的布榜,口吐金言一句话:“六亲同仁!”

            牛闲蛋马皮干就骂骂咧咧来找孙老者。孙老者正在大堰上丈量土方,俩人经长偈短地一说,满大堰上出工的人就议论纷纷,闹得孙老者一时下不了台,回来就正式给孙取仁下话:“遵从习俗!”

            取仁也摊了牌,说:“要遵从习俗我就带上相公娃到县城东关租房开店呀!”他有他的道理,“开染坊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做生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扩大利润,我虽不把相公娃的微笑吆喝也计入成本,但这乌叶子橡碗子是花钱收购来的,不是谁施舍给的。一盆下脚水收俩麻钱就能染八尺粗布,就能做一条男人裤子,这本身就有对贫寒人家的诸多优惠在里边。这牛闲蛋马皮干虽说我叫他们叔哩,可他们来我染坊不打招呼不看规矩伸胳膊就舀,我这里又不是庙里施舍饭哩!”孙老者闻听此言也觉得是个道理,但总得给这俩人把脸面拾起来,就叫老二派俩相公娃去给牛闲蛋马皮干磕个头认个不是,赔了打坏的家具。取仁的意见是:家具可以赔,但这头不能磕,要按章程办事,俩相公娃还要给以奖励!

            染房里(8)

            孙老者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翅膀根子硬了。他尴尴尬尬地在村巷里走过,见人就双手抱拳,脸上硬硬地笑,嘴上干咳咳,脚上却不由得快步离开。他硬着头皮也要面见牛闲蛋和马皮干,他要向这俩人说句道歉话。

            初冬农闲了,家家纺车转、织机响,老粗布摊在土炕上,婆娘拿尺子横量竖量,看是给老的纳棉袄呀,还是给小的缝棉裤呀,看是贴被里呀,还是补裤裆呀。可任你派啥用场,再寒的家儿总得把生布染一染。以前没舀上染坊下脚水的人家就上南沟挖蓝土,化了蓝土水染布,干了是银灰色,老连长的兵叫灰皮兵就是因为军装是蓝土染的。而东秦岭地区上下州川,人经几辈辈都是用树叶子染布。所谓的染坊,主要设备是两口径面三尺的大撑锅、几口深及半人的老木筲。所谓的染布,是染匠先将乌叶子、橡碗子、石榴皮、核桃皮,放入大撑锅里熬四个时辰成紫红浆水,滤出浆水盛入木筲,再在大撑锅注水熬第二遍。染布时先将白粗布泡入第二遍浆水两个时辰,晾干,成月白色。接着用黑矾水揉一遍,晾干,成绿色。第三道工序是将染成绿色的布浸入头遍叶子水,再烧锅煮沸,泡一夜,次日早捞出,晾干,成黑色,但这黑色易褪。第四道是定色,把这黑布拿到池塘里,糊上污泥揉匀,捂四个时辰,再用清水摆净,再晾成预干子,第二次搭污泥揉匀,如此反复七八遍,前后要两天时间,最后晒干成纯黑色,其色久洗而不褪。也有染坊用贝子黑矾熬水染成三分的浅黑布,虽说工钱便宜,但这布做起针钱活来过线是涩的,费工又费线。

            牛闲蛋马皮干进县出庭去了,孙老者给这两家“屋里人”留了话。“屋里人”给他说这两人进县好几趟了,这回他范长庚肯定要折财丢面子。孙老者只说为高等小学争金陵寺庙产而告状的事,才让陈八卦去向老连长探探路,闲了大家再坐一块儿谋划谋划,没想牛闲蛋马皮干劲头这么大自个儿到上头去纠缠,更没想案子这么快就开了庭。他就快步走到五圣师庙向南华子详细询问,见南华子正在教小学生“写仿”,就转弯抹角来到拘拘狭狭的唐先生宿舍。唐先生人不在,屋里森森地冷。他袖起手,仰头辨认这庙墙上斑驳的壁画。一幅童子指路,一幅麻姑献寿,八仙过海只是半幅,另一半被纸墙隔断隐到那边的教室里去了,那边的教室里传来吱吱哇哇的背书声。

            这是一间寒碜的教师宿舍,一袭薄被铺在床上,几册老书摊在供桌上。墙角一张矮几,几上用庙里的还愿红绸覆着一物。孙老者轻轻一揭红绸,咝儿一声传出妙音。孙老者认出,这是一张七弦古琴。适在此时,这位年薪只有五斗小麦八斗蕃麦的唐文诗先生回来了。

            不及寒暄,唐先生就说起告状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