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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我想到洛南的景村坐铺子哩!”说完拂袖而去,头扬得比大椿树上的葫芦豹还高。

            当晚,孙老者给取仁交代:“叫海鱼儿给送些米面过去,不说那逛山啦,还有唐站儿娃哩,总得叫过年嘛。”谁知,海鱼儿把米面原旧背了回来,传来唐靖儿的原话是:“我就不认他那个舅!要我娘在着,我谁的脸都不看!”

            腊月二十九晚上,孙家照例煮肉。听着锅里咕嘟嘟喷出小茴大料的浓香,孙老者在账本上记下年节的花销。老三和海鱼儿一样一样地说着,柴是多少担,木炭多少笼,红白漆蜡多少对,灯笼罩子几个,香表鞭炮火纸紫色纸多少,粉条生姜大料花椒几斤几两,凤翔的木板年画灶婆灶爷像是多少钱……孙老者笔下写着,嘴里对老三和海鱼儿说:“染坊关了门,没了活钱,你二哥当校长事关五姓子弟前途大事,你两个开年了能不能把染坊再开起来啊?”

            老三不言语,海鱼儿说:“好我老者哩,我俩戳牛尻子还行,做生意心里没底,账先算不到一搭里。开染房是好事情,你清闲了先教我打打算盘子。”正说着,取仁进来,孙老者就说:“取仁啊,海鱼儿想学算盘子,你抽空儿教教他,他有这个心哩。”取仁白眼珠儿一斜,说:“海鱼儿?你能学了算盘子?”海鱼儿红着脸说:“我背过二归三遍三哩。”取仁不屑地一笑,说:“你背一遍我听听。”海鱼儿就低了头,许久才说:“上到坡里一挖地,那些口诀就埋到土里去了。”

            因为今年有丧,孙老者家的大门二门牛圈门染坊门贴的春联是用紫色纸写的。年三十的团圆饭吃得不冷不热,金虎在娘怀里哇哇地哭,一家人轮着携换着抱都哄不下,饭只得草草地吃了。陈八卦送的尻把子肉实在是好,可孙老者一片子也咽不下。取仁是一边看着账本名册一边吃饭,常常是拿夹着白菜豆腐的筷子朝账本上写。也只有海鱼儿吃得蛮香,他是累了,也饿了。

            黄昏时分,老三和海鱼儿去坟里送灯。祖坟前,古墓边,有墓门楼的,他们把一截小蜡放在墓门楼顶上的砖砌小龛里;无墓门楼的,他们在坟前插一支点着的蜡,捅上竹篾油纸的灯笼罩子,四周再用土块拥实。有一片老坟在荒坡上,他们就只在坟边的树上挂一个灯笼就打发了。按规程,是一座坟头点一盏灯烧一沓纸的。他们执行得最认真的,是在大哥承礼和老贩挑的坟前,点上最亮的一盏灯,烧着最厚的一沓纸。两人似乎都有话要向对方说,却终于没有说。回家的路上,除夕的夜幕已经笼罩了州河上下,看着村庄周围地畔坡角的点点坟灯,两个庄稼汉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缩着脖子往回跑,冷风刮得地塄上的蕃麦叶子刷拉拉响,仿佛一种阴森和恐怖追着脚后跟撵。

            回到家里,喝了热热的操酒汤,在肃然的气氛里,老三和海鱼儿给家庭爷面前供上献祭花馍。孙老者在铜盆里一五一十地洗了手,又恭恭敬敬地点亮堂前的一对红烛,然后将香表烧起,带领一家大小向“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磕头作揖,十八娃也怀抱小金虎按部就班不敢马虎。

            家神敬起,海鱼儿端来一盆红堂堂的木炭火。一家人围着火盆架坐了,庄严地进行除夕夜的最后一件大事:吃忍柿。

            这是上下州川的习俗,年三十夜要吃一颗柿子,叫“忍柿”。“忍柿”就是“忍事”,吃了“忍柿”要满年记住一个“忍”字,来年的家庭成员之间,遇事忍为上,和为贵,这在孙老者心里是比吃团圆饭还重要的。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老三端来一笊篱火晶柿子,海鱼儿在炭火上绷了铁丝编的三撑网,孙老者慎慎地将又红又软的柿子放在网子上,摆满一圈儿,看那软柿的薄皮儿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地变紫、变黑,翻卷着裂开,淌出汁水在铁网上吱吱作响,才轻轻拿起来依次递给每人一个。有一个忍柿,孙老者反来复去地烤着,又亲自剥了皮,又用嘴唇试了温热,才递到十八娃手里。这是给小金虎的。在一家人的注目之下,小金虎豆大的小嘴吸吮着柿汁,在福祸未知的来年里他也得忍着。

            一行浊泪从孙老者的老眼里溢出来。

            红堂堂的炭火映照着,十八娃冷峻的目光斜到一边。

            取仁用双拳抵着沉重的下颌。

            无言中,堂前的红烛泪尽灯灭,香炉里也只剩几支残签儿。火堆灰暗下去,老三又加些木炭,他一边棚着火堆一边自言自语:“人心要实,火心要空。”

            未到子时,孙老者就上路了。他还穿着那件老式棉袍,还缚着那条旧腰带,还用那端头开裂的水火棍挑着大铜锣,还提着那盏套着铁丝网罩的方灯笼。陈八卦在他前头走着,双手捧着那颗大铜铃,灯笼光里他的道袍道靴威严庄重。他们一上大堰就摇铃,每走三步,咚咚两声,这是除夕之夜下州川的独有习俗,叫做“金铎巡村”。这颗叫做“金铎”的大铜铃,据说是嘉庆朝赐给本村一位绅士的,他维持本地治安曾九年不出盗事。之所以还要带上大铜锣是怕发生突发事变,一旦有事锣一响人们就知道不是跑匪就是救火。

            早先里,“金铎巡村”是一村传一村。辛亥年江湖乱道之后,人说是革命成功了,满清的习俗不要了,金铎之事一村不巡就数村不巡,唯五圣师庙的陈八卦坚持着除夕之夜在苦胆湾巡村。他认为巡村是对村人宣扬教化,是对合家团圆的提醒,总该是一件好事。到孙老者辞了大贯爷回到村上,也自愿扛了水火棍陪他,两人就年复一年地延续着这种古风。本该是陈八卦在本村巡过即了,可孙老者说到大堰上巡一巡也算是对一河两岸的宣教,于是每当“金铎巡村”之前他们必先到大堰上巡游。

            染房里(18)

            之后回到村里。他们在苦胆湾五姓人家的八路十巷走过,天上的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人家的守岁之灯映照窗棂,偶尔一声狗叫,仿佛是上苍发出了吉祥温馨的传唤。灯影里,陈八卦迈着方步,道袍的巨大黑影在村巷里扑啦啦飘过来,扑啦啦游过去。他双手端举金铎,从头顶振到胸前,往复三次,就有了三声带着拖音的“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然后,他长声高唱道:“孝敬父母!教训子孙!”又是三声“哐当当”,下来是孙老者苍凉的应和:“小心烛火!谨慎门户!”他们就这么重复着铃声,重复着叫唱,八路十巷地巡游一遍。到第二遍,陈八卦喊:“克勤克俭!耕读传家!”孙老者接道:“三阳开泰!福禄寿到!”铃声伴他俩且行且唱,守岁的村人就把听到的教条向儿孙们再次讲说,一家的儿孙孝顺了,几家的儿孙都看样儿学样儿。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如暴风刮过,西塬上的人家又打开了花鼓子。锣鼓歇处,里角叫板,接着就咿咿呀呀曳曳络络,对唱着,衬唱着,合唱混唱着,深夜人静,臭臭花鼓子的声腔唱词清晰可闻:

            姐妹房中打牙牌,忽听门外有人来,小妹她上前把门开,小郎哥门坎上系鞋带,扯进小郎里边坐,替奴打一牌,替奴打一牌。

            小郎哥进房来,小妹妹奉茶来,哥说他口不渴,有烟你吸给我,有烟你吸给我。

            天牌地牌奴不爱,单把人牌抱在怀,合身子躺到牙床来,合身子躺到牙床来。

            小郎哥莫动奴的手,小妹妹年幼花未开,能看不能采,能看不能采。

            单等来年春三月,桃花杏花百样花儿开,小妹妹挂招牌,小妹妹挂招牌。

            招牌挂在大门外,单等情郎哥哥来,过路的客官如流水,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

            八十的老公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老人家,他是老人家。

            七岁的玩童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小娃娃,他是小娃娃。

            十七八学生来采花,分文的铜钱不取他,陪他尽心儿耍,陪他尽心儿耍。

            先耍青龙来吸水,再玩鲤鱼双鼓腮,越玩越自在,越玩越自在。

            正月十五坐了胎,肚里有个小婴孩,怀下婴孩是露水,四月一日成血块,四月一日成血块……

            突然间就有鞭炮连天响,一家接连一家,是子时到了。提着灯笼的妇孺一流带串到庙里去,步履匆匆是为着争烧头炉香。五圣师庙的三间正殿里,金陵寺的大雄宝殿观音堂,钟磬齐鸣,红烛高烧,新年的道场依旧隆重热烈。

            到了大年初五,天还没有亮,苦胆湾的人家用烟花爆竹灯笼火把来渲泄心中的积忧与欢乐。州河两岸,烟火明灭,鞭炮半响,性急的后生,还搬出锣鼓家伙猛敲,哪怕正月十五过了吃糠咽菜,这过大年的乐子你不享白不享。

            欢庆的声浪持续着,一声撕天裂地的尖锐长哭从天而降,仿佛一把利刃从人们心头划过。长哭从孙家的祖坟里传来,那是十八娃携子哭夫。她用头拱着坟上的泥土,披头散发地爬扑着不成人样儿。小金虎在怀里哑着嗓子哭叫,脸蛋上的泪水结成了冰。高卷赶来了,一次次地把她扯起;白顶子帽根子赶来了,百般地劝说安慰;腊娥和狗欠欠赶来了,陪着她长声啼哭。

            取仁赶来又转身回去。大椿树下,他扭过头来,能穿凿地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长兄的坟头。蓦然,他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哼哼,太岁能取了人头?”

            从正月初一开始,取仁一直蒙头大睡。回乡以来,家灾乡祸缠结了多少坐庄的权贵和逛山的恩仇,离奇的传闻将天海的冤仇和山重的恩德煮成了一锅粥,这一切在有学问有见识的取仁脑中还不曾仔细地研磨过,一道血铸的坎儿堵在胸间每每在静思之时令他钻心地疼痛:承礼大哥的死难道成了破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