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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就又伸手摸来水烟锅,一下一下地打着火镰,一下一下地吹着火纸的焰头。陈八卦就有些急躁,说:“你赶紧去寻里公所,叫派人到龙驹寨去,告知老连长后院里发生变异,情势危如垒卵。”孙老者还是心下不实,又问:“这么大的军事行动又有三道警戒线放着,你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陈八卦就把筷子在蒜碟上一砸,说:“我的香会网络城乡,他河南兵就是把城围成铁桶,我这里也是了如指掌,事情不敢再耽搁了,城里已经闹腾了三四天了。”孙老者这才青了脸,一把攥住胡子,眉头一闪即口述一信,着人让麻子巡官骑骡子赶快报与老连长。

            陈八卦又详述了县城里这几天的真实情形。

            刘镇华是坐在前一后二的滑杆上住进县政府的,他手下旅长万选才驻扎商山中学,旅长柴云升驻扎上寺坡启秀阁,大小军官住进富家商号,如潮的兵士沿街挨户在门板上打上连排标记,住户一律清屋搬出,室内箱柜银软被一扫而空,万余名饿狼般的豫兵几天就吃光了老百姓的米面年货,年轻妇女被霸占。各街各巷及城外村社都在催收军粮草料的折价银元,富户百元,大户五十,中户三十,小户十块。万人的吃口,一天得做多少饭?“粮台”摊派给里甲村社,蛮子兵就拿着户头簿子挨门搜索,白面蒸馍黑面窝头以至豆渣杂面葱头蒜苗皆被搜罗一空,绳捆索绑的,逼死上吊的,枪毙活埋的,市民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商县城里暗无天日。

            各地香会不断传来镇嵩军杀人放火的噩耗,一时人心惶惶,过年如度白丧。当夜,各村的乡贤老者和里、甲的地方政要聚集孙老者家,大家彻夜未眠,反复斟酌。有人提议赶紧叫老少妇女都上山钻洞,有人提议组织民团,有人提议集资买兵邀白脸娃娃的红枪会甚至西乡的硬肚子南山的毛老道,由这些人保境治安,更多的人则反对,说这些人本来就是横行乡间的地痞逛山,引狼入室只能灾上加祸。但一致的盼望是老连长立马回城将镇嵩军赶走。他们不知道镇嵩军在县城还能待多久,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犯延到下州川全界,会不会到苦胆湾来收缴粮饷。在麻子巡官骑骡子报信走了六炉香之后,陈八卦决定亲自坐兜子去龙驹寨面见老连长。他的说辞是老连长将原守武关的左撇子右跛子两团人马拉回来依次排列在商镇棣花高桥一线,同时速调南北二山剿匪的混成旅向龙驹寨回防,千万的一条是不能往回硬打,这等于上门送死,人家实足兵力八个团又有新式武器开花炮、水连珠、洋抬枪、哈机克斯等等,你地方武装与之对阵只能被对方一口吃了肉夹馍。所以按兵不动保存实力是上策,反正他刘镇华的最终目的是合围西安省,料他不会久留。陈八卦临走前留给孙老者的话是:州川民众要随时作好准备向南北二山疏散……

            金陵寺(1)

            正月十八的“五圣香会”要持续三天,这是陈八卦每年里最忙的日子。但是今年,香会提前到正月十三,且时间上只有一天半。陈八卦说了:“今年是金陵寺完全小学正式成立之年,也是金陵寺高等小学开学典礼之时,更是镇嵩军撤离商县城民众惊定思痛的日子,人以神敬,神以人重,所以五圣师庙的例会就从简从实了。”

            说是从简,是说西乡里的二黄戏班子就不请了,龙驹寨的凤冠殿、山阳县的天竺山、东府里的华岳庙、西省里的八仙庵等八大丛林的坛主斋家都不再请迎。要在光绪朝代,“五圣香会”的开香之日必是二黄、花鼓、秦腔班子的对台斗戏之时,必是四方香众参与的盛大道场,必是各大丛林的道长法师宣讲道藏论说丹仙的交流大会。所有场面,都是扯明连夜,各种术士云集,算卦的,测字的,耍猴的,放洋戏匣子的,卖香表香烛的,卖干果吃食的,以至五行八作,都来这里寻机会,以至成了一定规模的商品交易、物资交流。更有南北二山的民间诸神及庵堂草庙来此发展信众联络香客,以至州河两岸、珠山四围,到处都插着神牌飘着幌子,到处都摆着香案,到处都是木鱼钟磬之声。挖个窑窝点几支香烛就是一方神位,垒几块石头烧几刀黄表就产生灵丹妙药,三清、四御、八仙、五道将军、九天玄女、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关圣帝君、王灵官、萨真人、黄大仙、孟婆神、四大元帅六十元辰、麻姑雷神风伯雨师城隍土地判官钟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等等等,神牌林立经唱不绝,香烟弥漫表灰飞扬。一时间满苦胆湾的人家,几乎家家都住上了赶会的亲戚敬神的香客。这比当年金陵寺的八月法会更为热闹,更具民俗性质。

            说是从实,道场照旧,道长联会照旧。所谓道长联会,是南北二山道众聚集处的庙庵当家人的联席议事,这不同于昔年八大丛林的论坛务虚,这是东秦岭地区龙门教派的务实联会,关涉庙宇间法会的互携、道徒的往来、典籍的交换、神器的互用、道童的培训等等。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逢此乱世,如何保护信众,如何强化香会组织。有人提出:香会应设置会丁,配置装备,如北乡的“红枪会”、“恳心会”,西乡的“江湖会”、“硬肚子”,南乡的“毛老道”,但设置会丁之目的唯有护庙护香,维护信众利益。又有人反对,说这不合道义,断不可为。大家又说到香会联络的重要,这次镇嵩军过商县城三道警戒都封不住信息,正说明会众网络的效用和缜密,特别是县城西街的虞司徒庙,虽被镇嵩军辱污为马厩草料之所,但正是庙里的道童化作难民出逃,使消息沿南山的松云庵、尧女庙、静泉寺、祖师坛、娘娘庙一线传递过来的。

            正在热烈议论之际,牛闲蛋、马皮干跑到庙里将陈八卦唤出,附在耳根上说,孙老者被东秦岭警察所两个穿偏耳子鞋的警察叫走了。陈八卦将联会的事向南华子做了交代,立马就坐了兜子往警察所去。这年月杀人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他刚走到州河大堰上,就碰上老三和海鱼儿,询问事由,说是县上发来一纸传票,要孙老者出庭受审,警察所要连夜将人押送县府。

            到底犯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陈八卦即刻派了快脚香客骑骡子进城打探,傍黑就有消息传回:说是金陵寺的主持范长庚把孙老者告下了,罪名是抢掠古寺神器,把明朝传下来的镇寺古钟都砸烂了!具体是苟县长接的案子,毛科长主审。

            面对此事,陈八卦只有二下龙驹寨了。他正月初四一下龙驹寨向老连长面陈了他的应变设想,老连长只说了一句“谁屙的屎谁擦尻子”就不再说话了。耳边是坐台艺人的咿咿呀呀,面前是七碟子八碗的凉菜热酒,老连长吟吟地笑着,指间的筷子嘎巴一声断了一双,又嘎巴一声断了一双,笑说这商南县的冬青木筷子名气虽大,却怎么这么不经用啊?

            这次二下龙驹寨,老连长正在船帮会馆的花庙里玩枪。十来把各式手枪摆在方桌上,一位赤发高鼻的西洋鬼拿起这些枪一只只地介绍着,不时地掰动零件机关向老连长详细指点。待老连长将这些枪装箱收妥,拱手送走洋人之后,陈八卦问这洋人是哪路的神仙,老连长说这是大名鼎鼎的挪威传教士诺慕,现虽在龙驹寨传教,但此人在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中当过挪威的陆军连长,军事上很有一些战略眼光。说罢将陈八卦引入一间密室。密室的山墙上,布幔遮住的一幅手绘军事布兵图隐约可见,套间相连的另一间屋子几位军官在开会。陈八卦感受到了一种临战的气氛。

            陈八卦说:“镇嵩军不是已经撤走了吗?”老连长笑笑地答:“军政上的事一句话说不清,你的香线上还有啥消息吗?”陈八卦就开口直言:“苟县长要审孙老者,面子上是为一只寺钟,背地里可能包藏祸心。”

            老连长听罢沉默不语。陈八卦说:“这东秦岭六个县的县长不是都由你放吗?”老连长从鼻孔哧哧地冷笑两声,说:“当初刘镇华派这俩人来送我子弹枪械,要我适当时协助军事,我看他是要报早年的西安被逐之仇,就想这事咱怎么能搅进去?为了遮住面子,就放了个官给他俩,现如今没料想把洋芋给种成红薯咧!”

            陈八卦说:“当初借寺里的钟是有人为证,范长庚那会儿说是外出云游,而且借钟是大堰河工所需,孙老者主事是为公益,如此小题大作恐有欲加之罪。”

            金陵寺(2)

            老连长说:“这事我先不插手哩,看他这戏咋演呀。人家现在是一县之长,把百姓过年给祖宗的献祭都贡奉了镇嵩军,立下酒肉之功,迎来是他送往是他,我这里接到县城里八大绅士的联名信,告他助纣为虐,满城蒙祸,我不知道是谁审谁呀!你坐兜子先回。”

            陈八卦说:“老四擀杖娃到你手底下,不知道事干得咋样,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一直没回去过。孙老者也想娃了,你看得空儿了叫娃回去一趟。”

            老连长又是哧哧一笑,说:“你是说,啊,孙文谦孙连长啊,好着哩好着哩!他正带兵到大荆梁上清剿曹鸡眼的烟馆哩,战事正吃紧着,我这不又要发一个连过去给他侧应一下。你回去给家里说啊,以后不准再擀杖娃擀杖娃的叫,娃的事干大咧,有官有号的,大荆梁上的事给我拿下来了就是副营长咧!啊啊,你先回你先回,我这好长时间没听州川的臭臭花鼓子了,心里痒得很,这竹林关的总觉着少个啥味儿。”

            七天后,陈八卦第三次来到龙驹寨的司令部,告诉老连长案子判了,罚孙老者赔付寺上八百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