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山匪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山匪

第35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五里外的学生一律自带被子住校,伙食上集体搭灶,粮柴交多少都有定数,不交柴粮交麻钱锅子银元也行。高小初小的学生,一应的吃住学习,孙校长都有一套管理上的章程。

            过了二月二,州川一带广义上的年才算真正过完了。二月二,龙抬头,金陵寺完全小学来了一位人物———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他径入高一班要念第九册。这固士珍一十九岁,长了个日天的个子,一双长腿两道立眉,瓦刀脸上是煞白颜色,他往前排正中一坐,满教室的娃都吓得直吐舌头。有个叫高二石的学生从教室后门跑出去叫先生,说:“不得了了!瞎锤子来了!”带班的先生是南华子,他没听明白,歪着头问:“啥?瞎锤子?”二石说:“就是开学典礼会上,从柿树上给人尿尿的———”二石突然不说了,扭头跑掉了。

            南华子转头一看,一个六尺高的小伙子四体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小伙子先折下腰来奉上一个硬硬的鞠躬。

            金陵寺(4)

            先生问:“啥事情?”

            小伙子答:“来念书。”

            先生说:“你是正月十五贴对子,迟了半月啦!”小伙子说:“我到南山里拜年去来,误了时候我给先生磕个头。”先生问:“你叫啥名字?”小伙子说:“我姓固名士珍。”先生问:“是你那天在柿树上给人尿尿?”小伙子说:“哪儿有这事!我从南山里捎了一担子耖木炭,路上走了两天。哎,好先生哩今年春寒,我给你背一头子来?”先生说:“你这个固士珍啊,有二十岁啦?”固说:“小二十,十九。先前上过四年村塾,在外熬过两年相公,也在打儿窝集上给人抬过几年大秤,老是算盘子上糊涂,早就想着进高等小学念算术哩,好先生哩你莫嫌我年龄大啊!”说着又是折下一个硬硬的躬。

            先生有些难场,却支支吾吾地说:“年龄倒不是个事,咱这第一届高小生本来就是爷孙班。”到此,南华子对这个“瞎锤子”留下的印象也还不坏,就正眼给他说:“那你找孙校长去报名,咱这高小班严哩,要预考,要住校,要上伙,学费上你得照交。”

            固士珍就去找孙校长报名,也不知他去是咋缠磨的,反正没费多大周折就办妥了一应手续。至于在柿树上尿尿的事,孙校长指派牛闲蛋马皮干专门去查了,是不是固士珍干的,问谁谁说他没看见,终归不了了之。孙校长对人说:“看这小伙子求学心切,又想着他年龄大些能帮先生管住班上的娃。”

            他是管住了班上的娃。第一个先管住的就是高二石。一天下午的自习时间,南先生叫固士珍把高一班的大字本拿去发了,并布置同学们写影格子。固士珍就把一摞先生圈过的大字本往讲桌上一放,先咔地一声咳嗽,发出巨响,满教室的学生就都禁了声;接着又吧地把一口痰从窗纸的破洞里射出去。接下来他说话了:“我念谁的名字,谁答应一声‘到’,再上台来取本子。”

            本子发到第十个,固士珍念:“高二蛋!”同学哗一声笑了,没人应声。再念一遍“高二蛋”,还是没人应声,他就走下讲台一手过去揪住一位小个子同学的耳朵,一边狠劲地扯,一边说:“高二蛋!高二蛋!”这小个子被扯得受不住,就一伸手掏到固士珍的交裆里,揪住他的命根子狠劲捋,两人就同时滚到地上,就同时“哎哟哎哟”地倒吸凉气。

            南先生进来,在两人尻蛋子上一人踢了一脚。

            小个子先说:“他骂我,叫我高二蛋。”

            高个子后说:“我点名发本子,叫他高二石,一石粮食的石,他不答应还掐我的二蛋。”

            先生说:“石头的‘石’也读‘蛋’,但只专用于衡器,就像你说的‘一石粮食’。可是用在名字里,只能读石头的‘石’。况且全班同学都喊高二石,你这里偏要念成鸡蛋的‘蛋’,你这是故意欺负人,这是一错;再,你还揪人家耳朵,这是二错。高二石你哩,不该伸手就扯人家命根子,这是你的错。现在先罚站,听候校长处置。”

            孙校长很快批示:“执行校规。”

            校董会管校规的是牛闲蛋马皮干。这俩人很快来了,高小一年级两个班六十个学生齐集在操场上,孙校长宣读了校规的有关条款,牛董和马董就开始挽袖子。

            典礼会上警察所赠送的青杠木板子拿来了,那是一尺五寸长、磨得光油油又漆得明晃晃的一指厚四指宽的木板,木板两头宽中间窄外形如两个反背的月牙。

            六十个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见牛董拖出固士珍的左手,握住指尖拉直,马董就抡起板子打手心,校长宣布过,打一下,学生们要喊一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固士珍挨了十板子!他大气不喘,脸不变色。高二石挨了五板子,疼得他妈妈大大地叫。喊到最后,学生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软。

            此后的七天里,固士珍的左手肿得端不成碗,狗一样爬在锅台上吃。他坐在课堂里,一方砚台压在手心里,砚台的凉气能敛伤止疼。

            这边打完了固士珍高二石,那边狗欠欠又出了事。事是伙夫检举的。伙夫说,他每次开饭,学生都说灶房里有尿臊味儿,油泼辣子炒葱花都遮不住,今儿总算逮住了,原来是这皮女子在柴禾堆里撒尿!咱这高等小学肯定势了,连个秀才毛都出不了,全叫皮女子坏了风水!

            罚狗欠欠扫操场一个月。狗欠欠没有二话。

            牛董马董说,也难怪这女子,学校里有两间厕所,一间先生的一间学生的,全都是男人的。

            大荆梁上的一仗打得异常惨烈。连长孙文谦肩头挂了彩依然带头朝梁下冲。梁下是著名的洛惠沟,被称为洛南县的粮仓。一沟两面坡,全是一台一台的田地,站在大荆梁上一看,一绺儿一畦的台田顺坡势蜿蜒,如婆娘的油头发一丝儿不乱,夏里是满坡的大麦小麦豌豆搅粳,秋里是蕃麦黄豆糜子荞麦。民国七年,河南军阀刘镇华坐了陕西省长之后,勒民种烟。各地良田有一半全种上了大烟,初夏时节,沟边地低坡地全都红海海一片,半人高的大烟苗子上,顶一朵木碗大的花,性急的烟鬼就用大麦芒在吊包子上划出裂缝用舌头舔那稀淡的烟汁。待烟花敛过,烟包长成,一家一户的婆娘女子娃一早就下地割烟。割烟是紧活,人手一把烟刀。烟刀是指头粗的木柄上插两片柳叶状的刀刃,割烟人左手搬住烟包,右手拿烟刀在包皮上横割两刀竖割三刀,割几刀也依烟包大小可多可少,一直割到太阳出来就不再割了。割过的烟包上,刀痕处慢慢浸出白汁,经风吹日晒就变黑发黏。到下午的半后晌收烟,又是婆娘女子一齐出动,每人左手中指上戴只灯盏大小的白铁壶,右手拿着带把的铁片,铁片顺烟包一旋,黑色的黏汁就被刮下,又顺手抹到白铁壶里。晚上,将白铁壶里的烟汁收在粗瓷碗里,上面用油纸蒙了,一碗一碗摞到楼上,这就叫“生土”。洛惠沟是交通要冲,北通华阴华县潼关,西通黑龙口过河湾翻过鸡团山是蓝田县,往来的商旅驼队马帮贩挑,都以此中转散集,烟贩子收“生土”,洛惠沟是主要的目的地。地方军政每亩地收烟捐二到十银元依地土好坏不等。计道光十一年鸦片传入东秦岭地区以来,烟土几乎成了这一带的流通货币,民间的放债还钱、婚丧娶嫁,集市上百货交易、支应绑票,以至赂贿官府、完粮纳税,莫不以烟土结算。

            金陵寺(5)

            单洛惠沟底的永丰镇上,数十间大小烟馆的日夜消费就数量惊人。那些烟馆老娘,收来“生土”,自己熬制,先将“生土”用温水化开,捣匀,再用麻纸过滤,然后将滤出的汤汁放在铜勺里煎熬,熬了头遍熬二遍,最后成酱色黏粥,这就是“熟土”。主家将“熟土”装入三寸高的扁圆形烟葫芦子,用高粱杆穰子封好待售。过往的客人买一葫芦子烟土随身携带使用方便。开烟馆子的老娘,用骨头挖子抄出杏仁儿大一疙瘩“熟土”,放在剪成杏叶大小的蕃麦包上,同时提供烟灯烟枪卧榻使女,以供往来客商吸用。在甲等烟馆吸一疙瘩“熟土”要花十多个铜锅子,而末等小店,花十来个麻钱也能过瘾。曹鸡眼到洛惠沟的一个支岔八道河收烟捐,上账的男人二百五十人,吸鸦片的就有二百零三人,妇女一百五十人,上瘾的四十人,洛惠沟一带几乎是家家种家家吸。小娃娃咳嗽肚子疼,大人吸一口大烟迎面朝脸上一喷,病疼立止。一般烟农自食的是熬“熟土”滤出的翻渣,翻渣可以拌入旱烟吸,也可直接入口咀嚼。那些过路的穷汉苦汉,困乏了瘾犯了身上又没多少铜钱,就花俩麻钱买翻渣,实在的穷光蛋,也伸手讨翻渣。寺耳沟的人家,房檐下窗台上都晾晒着一笸篮一竹笆的翻渣。洛惠沟的烟馆子有一绝,这里的烟灯全不用玻璃罩子的洋油灯,一律一等的用着药籽灯,药籽灯点着药籽油,药籽灯上扣着媒纸罩。这折叠媒纸罩是这里大人小娃都会的绝技,眼见着一张媒纸在娃手里三折两叠,又四个指头一撑,一个吸大烟专用的灯罩就制成了。这种造型美观的方形灯罩,下边通气又防风,上头透光又聚热,不少客商买了几葫芦子“熟土”,总还要捎上几只这种手工叠制的灯罩子。永丰镇的烟馆子其所以都点药籽灯,是因为这一带漫山遍坡都是药籽树,霜降前后的药籽树上一咕嘟一串的药籽紫红鲜亮。